第七八章
疏影横斜, 晚霞浅勾。
临近宫门的桥上, 有人却是不期而遇。
苏策默不作声,难得好脾气地站在了左侧,熟料那人也向着这边, 正正挡在他的面前。
路总是要走的。
苏策急着回府, 瞪了来人一眼, 向着右侧走。
然而, 一身官服的陆相爷依旧心有灵犀地去往了同一边。
嘿, 苏策浓黑的眉毛蓦地往上一挑, 怒道,“陆老头,你故意的?”
两人一个是将军, 一个是相爷, 一个从文,一个练武。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儿去,但也不知为何,就是彼此互相看不过眼了许多年。每逢苏策回京述职,总会有人看到。温文尔雅的陆相爷一反常态,对苏将军那叫一个鸡蛋里挑骨头,两人总会在御前和苏将军吵上一架。
一个语气横冲, 直来直去,一个弯弯绕绕,绵里藏针,争得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
但是只要苏将军一走, 陆相爷就恍若恢复了本性。淡雅如水,高洁出尘,遇事慢条斯理,就像在御前同人争来斗去的那个,只不过是他捏出来的一个虚影一般。
陆相爷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丝毫的不客气,“大路朝天,我也不知为何有人非得往我面前凑,还倒打一耙。”
苏策盯着面前这厚颜无耻地反咬一口的人,磨着牙阴恻恻地道,以手成掌,“想动手是吧?本将军今天就陪你过两招。”
“匹夫!”陆相淡漠地冷哼一声,“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这是京城,不是你那边境。”
“我一介武夫,不打打杀杀地,难道你要我像你一样,整日咬文嚼字,无所事事么?”
两人互相往对方身上扎着小刀,顿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苏策冷冷地打量着,等会儿动手还是得避开脸,可别落人口实了。
然而陆相的声音接着响起,语气毫无波澜,话间却是极有深意。
陆相说得是,“苏策,你回京已经有三月了吧?”
苏策没言语,定定地看着陆相。他不是心无城府之人,否则也不会走到今天。有些问题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如今天齐边境虽然无战事,但各方依旧虎视眈眈。但这么一个时刻,圣上却留了他在京中操练御林军。
他心中未必就没有一番考量。
但这话由这个多年互看不顺眼的对头说出来就颇有些怪异了,“你这是何意?”
陆相却是拂了拂袖子,“没什么意思,只是看你这一个粗人,仗着军功整日在京中晃来晃去,有些碍眼。”
鸟尽弓藏,世事无常。纵使曾陪着圣上安定天下,然功高震主是大忌。伴君如伴虎,皇家多得是翻脸不认人之人。
陆相以为自己提醒得够明白了。
熟料对面的人突然眯了一双虎目,面上露出半是得意半是嚣张的复杂神情,“你嫉妒我?”
陆相差点没被这句话一个心肌梗塞噎死,顿时没好气地道,“你一个莽夫,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论官职,你我虽都位居一品,但你如今负责御林军,明升实降;论家世,我陆家历代为相,如今的皇后是我胞妹;论长相,相信有点眼神的人都看得明白。说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苏策有些哑口无言,顿时心塞无比。眉梢一转,瞬间福至心灵,“你嫉妒我儿女姻缘。我闺女成了亲,儿子也快了,你,怕是有的熬了……”
提到这个陆相爷却是更来气性了,指着苏策就气急败坏地道,“什么儿子也快了,你让你家那个没正形的小子少纠缠我家姑娘!”
苏策倏然瞪大了双眼,那小姑娘是陆家的?
这也怪不得他,沈婉那日只说是那混小子看上了一家娘,他也就随便一听,具体是谁,却是没问。没料到竟是陆家的。
听沈婉说,苏淮自小就嫌弃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恨不得离得远远的。现如今,定是那陆家的姑娘苦苦纠缠。
当即就挺起了胸膛替自家儿子正名,“陆老头啊,儿女姻缘,既是你家闺女追着我家儿子不放,你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啊……”
“哼。”陆相气哼哼地道,“我家女儿我为何不能操心?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让我家闺女进你苏家的门的……”
苏策继续火上浇油,“闺女大了不由爹啊,这有了心上人,她还能听你的?”
……
吵到最后,也不知道谁吵赢了。只依稀可见,夕阳西下,两人不欢而散,各自向着一边而去。
只是,苏家的饭桌上,苏淮却极其难得地感受到了来自老父亲的关怀。
前不久还把他吊门上抽了一顿的苏将军,如今笑呵呵地道,“苏淮啊,听你娘说你那白马是陆家的姑娘送来的?”
苏淮连忙咽下了嘴里的一大口米饭,心惊肉跳地看向苏策,“爹,小白和黑珍珠处得很好,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把它还回去的。”
苏策心情极好地摆了摆手,“我没让你还回去,我也不关心马,我就问是不是陆家那小姑娘送来的?”
苏淮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望了望他旁边的阿娘旁边的老父亲,又望了望自个儿碗里老父亲刚丢过来的一块红烧肉。
顿时眼泪汪汪了起来,虽然这块肉肥了点,但是他不会嫌弃的。
看看,他就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体贴阿爹的好孩子。
……
檐牙高啄,威武的龙形脊兽在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宫门回廊层层掩映,无一不精雕玉琢,华贵非凡。
天齐的九五之尊,当今的圣上萧乾正坐在案前,细细摩挲着手中的一把小木剑。木柄上隐隐约约刻着一个禹字,正是已逝的沐亲王的名讳。
宫中最重尊卑。后妃如此,皇子也是如此。他与众皇子不同,他是在冷宫中出生的。
他生母安嫔被人算计,进了宫中最偏冷的宫殿。殿宇幽森,人情闲凉,宫里当差的又一个个都是人精。冬日在阴冷的殿宇中,母妃就只得点上最下等的碳,灰尘极大,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偏生那嬷嬷还打着皇后娘娘的名义,让母妃的手浸在冰冷的水中洗衣……
后来母妃病重,他看着床榻上那个咳嗽一声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的女子。脑海中甚至有了让她就这么去了也好的念头。死了,就不必如此痛苦了。
他已经记不清母妃的样貌了,却记得那年是天齐最寒冷的冬日。
最后是当时的贤妃娘娘去先太后那里求了情,才拨了太医过来,却依旧是晚了。
先帝这才想起了他这个儿子,然后他被送到了贤妃娘娘的宫中。那个温柔的女子眼里闪着泪光,“乾儿,以后你就在我宫中住下罢。”
他在冷宫待了十年。
过往种种,皆以远去,心间酸涩,譬如昨日。
良久,圣上将手中的小木剑搁在了案前精致的小木匣里,起了身,“去皇后那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