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跟鞋咚咚地撞击着实木地板,月儿尽可能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镇定而从容,甚至还能透出一丝优雅。但实际上,内心已如万马狂奔过的草原,凌乱不堪。

待她轻柔地关上房门,将纤细的后背抵在门板上时,她终于卸下了自己的伪装,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地。

原来在绝代芳华的时候,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离开这炼狱一般的境地。可真的离开了,才发现曾经那简单如一线的“吃饭——学习——睡觉——挨打”是多么的规律而简单。

没有要时刻捂紧了的真实身份,没有主母的刁难,无需想明早起来,丈夫还是不是枕边人……

地狱里待久了,便以为地狱是最不堪的地方了。

可这世道,于一个风尘女子而言,哪里都是一样的不堪。

缓了一会,月儿起身,坐在梳妆镜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面庞来。即便已然到了婚嫁的年龄,她依旧是珊姐收养的众多女子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

她打小便是这么一张娃娃脸。月儿本不叫沧海月的,是珊姐为了附庸风雅,强安上的一个名号罢了。

月儿原名叫袁明月,被卖到“绝代芳华”的时候,刚好六岁。一张粉扑扑的大圆脸,与贫苦人家吃不上饭而被卖到青楼去的姑娘们大为不同。

白嫩嫩的,像极了……留洋学子带回来的洋娃娃。

“我叫袁明月。”怯生生的,柔软细嫩的声线愈□□缈,却引来了哄堂大笑。

一个姐姐捏着月儿那粉嘟嘟的小脸蛋,笑道:“明月就是圆的,偏又姓袁,可好了,整个一个圆球了!”

骤然从贵家小姐被卖入烟花之地,离了故人旧物,本就不适应,再加上年纪小,自尊心又强,被这么一说,猛然张嘴,用小小的白牙狠命地咬住了那姐姐的腕子。

据说到了那姐姐被卖,手上的疤痕还留着呢。

“一战成名”的月儿自此再没人敢嘲笑她的婴儿肥了,但代价就是,她被珊姐打得差点咽了气。

是啊,六岁时候的她多勇敢啊,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为了自尊,心中竟没有一丝惧怕。可活到今天,怎么还不如小孩子了?

她躲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难道要一辈子不出这卧房么?于是月儿起身,走向了韩江雪的书房。

书架上整齐摆列着各类书籍,但绝大多数的,都是外文书和医学书。

她一行一行寻觅着,终于,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她认得,并且想要看到的书名。

——《法文大字典》

月儿赶忙拿起那本字典翻看起来,抱着一丝侥幸,觉得临时抱佛脚,兴许可以糊弄过一阵子。可翻看了几页,月儿才发现,对于没有任何基础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实在翻天书。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还没来得及炸成烈焰,便被当头一捧凉水浇灭了。

月儿捧着那本字典沉思良久,突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把月儿的三魂七魄吓离了体,她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失声尖叫出来。战战兢兢回头看去,只见书房窗户下,跌坐了一个姑娘,正满脸痛苦地揉着被磕到了的小脑袋。

“哎呀呀……疼死我了。”

是韩梦娇。

见月儿被吓得脸色惨白,韩梦娇赶紧乖巧起身,一脸赧然地将食指放在双唇间:“嘘,别喊,新嫂嫂,我娘不让我来。”

韩家的杨楼一共五层,每位姨太太都各自有着自己的专属套房。韩江雪的两位哥哥早就成家立业,自立门户,搬出去住了。唯有韩江雪和韩梦娇还与父母同住。

韩江雪新婚,家中在洋楼的二层为他准备了套房。而韩梦娇作为未出阁的姑娘,依旧与三姨娘一同住着。

三姨娘的房间在三楼,月儿伸出玉指向上指了指。

韩梦娇意会,点头:“是,我被我娘关在屋里实在憋闷得很,就从楼上爬了下来。吓到你了吧,我向你道歉。”

月儿看着眼前青春年少,依旧梳着学生头的韩梦娇,对于她的活泼可爱,以及胆量,都是有些钦佩的。正打算开口称赞一句,却见韩梦娇已经盯上了月儿的手。

手上,正拿着那本法语大字典。

“好嫂嫂,你果然用功,新婚燕尔的,也不和三哥罗曼蒂克一下,就在这里学习。”

月儿慌乱地将字典放回了书架上,拽着韩梦娇走出书房,试图把话题再岔开。

“你这么冒失,从三楼爬到二楼,若是脚一滑落了下去,可怎么是好?你娘为什么不让你出门?”

李梦娇心思单纯,果然被这么一引,满脑子就都是自己的小委屈了。

“我娘说大妈今儿心情不好,让我别处去惹事,再让大妈训斥,连累她跟着吃瓜落。”

月儿一愕:“大太太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因为我么?”

李梦娇摇头:“不是,应该是在和六姨太生气。毕竟今儿早六姨太扯着大妈痛处说,确实过分了。”

“痛处?”

李梦娇左看右看,确认门窗都是关好的,便压低了声线:“六姨太早上说床单的事,可不就是在羞辱大妈么。”

床单?染了初血的床单?月儿又被提起这秽物,脸上又觉得登时挂不住了。可转念一想,这明明羞辱的是她,怎么成了大太太了?

李梦娇见月儿不解,继续:“嫂嫂可千万别再往外说,大太太,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月儿一时间错愕,双眼中写满了疑惑。而李梦娇脸上八卦的意味更重了,甚至还带着一点东道主和内幕知情人的得意之色。

“据说我爹根本没碰过她,所以她才一直无所出的。想想也是可怜,虽然出身名门,但一直得不到丈夫的宠爱,这样怀揣着大家闺秀的自尊心孤老终生,有什么意思。”

月儿在听完了大太太的故事之后,手心不觉间紧攥起了旗袍的一角。又想起早前自己的论断来,看来这世道不是对于风尘女子,哪怕是高门大户的闺秀,也一样是不堪的。

“她是你大妈,当家主母,以后这嚼舌根子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月儿起身,给韩梦娇倒了杯茶,“这不是她的错,不该被嘲笑的。”

韩梦娇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若是我,我定然不会为了家族去做这等牺牲的。我宁可去死,也要有一个男人将我视为白月光,他往后余生每个夜晚,都会想起我。”

韩梦娇一番不过脑子的慷慨陈词之后,突然惊觉自己的这位小嫂子不就是明家送来的政治婚姻么?

发现自己失言了,她赶忙找补道:“但我三哥不同。”

见韩梦娇那般窘迫样子,月儿突然觉得好笑:“他有何不一样?”

“你和他都是留法归来的摩登新人,自然志同道合,有说不完的话,你们俩这叫门当户对,不是政治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