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阳光透过窄小的气窗给空旷的室内带来一线光明, 如同一把利剑将明与暗齐齐整整地一斩为二。阳光所到之处, 明媚刺眼。阳光未到之处, 晦暗不明。

月儿的双手双脚被用精致小巧的镣铐桎梏在铁艺西洋床的床头,她轻微扭动了一番自己的臂膀, 避免总是保持一个姿势, 让身体僵硬发麻。

好在这镣铐给她留了一部分活动空间。

此刻,清醒了许久的月儿, 终于让自己的双眼适应了这乍明乍暗的光线。也多多少少想明白了, 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处境。

这应当是监狱的牢房吧, 月儿暗自猜度着, 毕竟她也没见过几次监狱,也不知牢房里本应当什么样子。

但终归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四下里皆是冰冷的水泥墙壁,铁门上的锁锈迹斑斑, 却难以掩盖它沉重身躯的作用力。唯有一扇气窗上的风扇,在风力的带动下无尽转动着, 将直勾勾的阳光晃进这空旷的牢房之内。

看起来, 应当是标准的牢狱吧。

可虽然手脚被束,身下的席梦思软榻却柔软而舒适,更让月儿惊诧的,是举目所见,皆是干干爽爽的,没有水滴落在青苔上的潮湿难耐,也没有蛛丝遍布的肮脏角落。

她甚至能感受到这房间里面有着恰到好处的热气在缓缓升腾,应该是烧了地龙的。

纵使再没有见识, 月儿也不至于傻到认为监牢会对犯人有如此善待。

她索性闭上眼继续补一觉来,该来的总会来,她此刻病恹恹的,周身并没有什么去气力。

或许,是有些感冒了吧。

她昏昏沉沉的睡着,牢房之中也没有任何响动,看来这场禁锢大戏的主导者也没有想好该怎样面对彼此,索性便靠着一扇厚重的大铁门,逃避着彼此需要面对的真情实感。

月儿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昏天黑地地睡了多久,直到铁锈摩擦的刺耳声音再一次传来,才让月儿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有气无力地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逆着光,她是看不清来人的五官的。唯有挺拔的身姿与宽肩窄腰的轮廓,让她万分熟悉,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要别过脸去,不去看那张脸上冷峻到几乎能凝为实质的杀意。可却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操控着月儿的神经,桎梏着她的肌肉,让她回不得头来。

那是一种贪念吧,她贪恋眼前的皮相所能带给她的无尽宽慰与温暖。哪怕此刻这张脸上只有愤怒与失望,但仍是她难以戒掉的瘾头。

刻骨铭心,融于血脉......

韩江雪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女人,璞玉般白皙的手腕脚踝,锁在玲珑的镣铐之内。玉足上的指甲染着艳红的蔻丹,每一枚指甲都圆润小巧,衬托在白皙的皮肤之上,似是玉盘托出的碎石榴。

娇艳欲滴,这个词毫不为过。

仍是这么一双杏眼,眸光里永远含着秋水,娇嫩嫩的,似是有无限的委屈值得人爱怜。确实,于韩江雪而言,这双眸子的主人根本无需多言,只是眸光流转,一个蹙眉,一颦一笑,都足以摄去了他的三魂七魄。

于初见时如此,于过尽千帆后亦然。

不是不恨的,连一次当面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便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走了之。韩江雪恨到了骨缝里,心尖儿上。可恨意升腾到心尖儿处时,再回首,小丫头的影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巴掌大的地界上。

任凭恨意如何冲击,纹丝不动。

“江雪......”月儿低喃,许是许久未开言,许是着了点风寒,月儿的嗓音柔软之中带着一点点粗哑,似是一块砺石,矬摩着韩江雪的神经。

一句轻唤,两个字而已,便足以让他彻底拜服了。

韩江雪走上前,细细端详着床榻上仰视他的女人。这是他的女人,他明媒正娶的女人,他告知了神明,告知了父母,告知了全世界的,他韩江雪的女人。

他伸手,用指尖一遍一遍摩挲着月儿娇艳且柔软的唇瓣,他多想把它揉碎了,捻化了,就这么捧在手心里。那她就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只能朝朝暮暮陪在他身边。

可他终究是舍不得的。

“你原计划去哪里?多久后才回来?”韩江雪的语气里有着难以控制的愠怒,他没有过多的言语,怕自己这一腔苦水倒下去,便真的如江流入海,一发不可收了。

月儿看着他眼底的阴翳,那里尽是痛苦于隐忍。于她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冰火交加的煎熬呢?

可她终究要面对的是二人身份之间的云泥之别。咬着牙,月儿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冰冷而淡漠:“山高海阔,哪里不行呢?没打算再回来。”

这不痛不痒的语气于韩江雪而言无异于在搓火,他愿意看见月儿的万般姿态,恨也好,爱也罢,痛苦,大笑,惊恐......每一样的月儿,都是那个鲜活有着生命力的姑娘。

可此刻,她在刻意用冷漠将他从她的生命里一寸寸剥离。

他怕了,他怕自己终究会变成她生命之中可有可无的人。

终于,韩江雪硬下了心肠,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起来。他骨节泛白,捏住了月儿的下颌,不过指尖力道,便将月儿的身体向上提了一寸。

将她的脸,凑到了他的眼前。

“你,再说一遍。”

月儿的小脑袋被拽了起来,四肢却仍旧被镣铐束缚在铁架子上,如此姿势,不得不将手臂背在了身后,愈发能凸显出身体玲珑婀娜的线条。

可此刻的二人并没有情致去欣赏这份美,两颗皆是揣着彼此,视彼此为生命的心脏此刻却画地为牢,一个拼命想要靠近,一个竭力想要逃跑。

月儿终究被捏得气短,却仍旧冷静地说了一句:“江雪,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韩江雪怔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指尖的力道也骤然松开,月儿重新跌回到软床之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知道么,从婚礼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你不是明如月了。你万般遮掩着,我便百般维护着。我明白你的苦衷——”

韩江雪的声音略带了点哽咽:“你为何不能为我体谅一二呢?”

韩江雪轻叹了一口气,坐在了床边上。他背对着月儿,双眼只无神地盯着那转动的风扇,静谧如同死亡游离在这只有两个年轻生命的牢房之中。

“月儿,挺不幸的,于你于我都挺不幸的,就是你我始于一场闹剧,但我真的离不开你了......”

韩江雪低下头,用双手覆住了自己的脸,便这般伛偻坐着,并不看向彼此。

“所以我才把你锁在这了。等你想明白,等我也想明白,再放开你——”

韩江雪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但仍旧加了一句“好不好”。

月儿仰面躺在床上,索性也不必看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