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穆辰良循声望去。

门口一群小丫头鱼贯而入,手持长柄大扇, 所经之路, 遍洒花瓣,仪仗声势浩大, 一顶肩舆慢悠悠抬进正厅。

肩舆上不见人影, 只有一顶白玉仙子像。

圆眼窄脸的丫鬟侍立一旁,端的是宫中礼数,语气沉稳:“穆家少爷何在?”

穆辰良应声:“姑娘好。”

鬓鸦弯腰捧起白玉仙子像, 至穆辰良跟前:“我奉郡主之命, 特捧此玉像来向穆少爷问好。郡主说, 穆少爷一路跋山涉水, 定已疲惫不堪, 不必再去她跟前请安,见玉像即见人, 穆少爷对着玉像问安便可。”

穆辰良一愣,视线扫过白玉像, 完美无瑕的仙子模样, 和她有几分相似。

头一回,有人非但不愿见他,而且还给他使下马威。

穆家的侍卫长按捺不住,低声道:“即便是圣上,也不能抬尊玉像就让我家少爷请安, 小郡主欺人太甚。”

郑大老爷内心诚惶诚恐。

卿卿对穆家少爷入府念书的事不满, 本来还想缓几天再让两个人见面, 现在倒好,不用见面,卿卿也能膈应人。

端尊玉像让人请安,亏她想得出。

众人噤声。

气氛瞬时凝重。

郑大老爷给鬓鸦使眼色,“快抬下去。”

鬓鸦清楚令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硬着头皮说:“郡主说,务必请穆少爷遵循礼数。”

郑大老爷倒吸一口冷气。

穆家侍卫长拍桌而起,郑大老爷赔笑:“这个,你听我解释,是这样,我们家卿卿……”

少年清亮的声线悦耳动听:“李胄,不得无礼,退下。”

李胄只得坐回去。

少年俊俏的面容神情诚恳,翩翩然冲白玉仙子像抬手躬身作揖:“幽州穆辰良,问郡主金安。”

毫无半分不悦。

李胄睁大眼。

这哪里还是家中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小霸主。这要搁幽州,谁家做出这等没礼数的事,小少爷早就将人屋顶都掀了。

众人面面相觑。

郑大老爷一颗心放回去,看向穆辰良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欣赏。

不愧是穆家的孩子,够大气。

碧纱馆。

令窈蹙眉:“他真对着仙子像问安了?没生气?没闹着要回幽州?”

“穆少爷彬彬有礼,对着仙子像鞠了礼。”鬓鸦无奈看向令窈:“穆少爷性子好得很,根本没打算与郡主你计较。”

令窈烦闷至极。

穆辰良转性了?他平时可是最受不得挑衅的一个人。今天竟好声好气地接了她的招?

令窈连怀里的果食都不要了,踢了丝鞋趴到榻上:“他好什么好!他最坏了!”

“郡主又没见过穆公子,怎知他是好是坏。”鬓鸦拣起地上的果食,笑道:“郡主要不要去见一面?”

令窈拿过引枕遮住脸,瓮声瓮气:“不见!”

有什么好见的,一辈子不见最好。

然而她不去见,有人却想来见她。

一连好几天,穆辰良假装从碧纱馆外路过,伸长脖颈踮起脚探,守门的小丫鬟躲在门后偷看,他以为是令窈,也冲人家笑,羞得小丫鬟面红耳赤。

令窈气死了:“都是大伯不好,谁准他进园子住的!这是我的园子,我不给他住!”

话虽恼怒,但其实心里却并无多大波澜。

前世原就是住一起。她没有随孟铎念书,园子里就她和穆辰良。他住在离碧纱馆不远的摘星楼。

有时候她同他拌嘴,不理他,不肯出门同他见面。他就在摘星楼放天灯,一盏盏天灯布满夜空,灯影绚烂朦胧,勾得她心情愉悦。

鬓鸦知道她只是嘴上发泄:“那我去和大老爷说,让他将人赶出去?”

令窈高高噘嘴,悻悻然说:“大伯哪敢赶他,就连舅舅忌惮他家权势,也未必敢赶他。”

鬓鸦假做忧愁:“那可怎么办?”

令窈哼一声:“罢,住就住,我就当是施舍乞丐,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鬓鸦偷笑:“郡主大人有大量,真真是天下第一善人。”

窗棂外,小丫头们又聚在院门后偷看。

令窈趿鞋,扭着腰肢往屋外去。小丫头们一见她来,纷纷跑开。

开了一条缝的门,阳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令窈站在阴影处,悄悄往门后窥。

穆辰良就站在那。

白光融融,照亮他玉瓷般的脸。和郑嘉和的沉静不同,穆辰良生性张扬,就连穿衣服,也只爱穿红。

偏生他穿红,好看得很。

猩红,朱红,玫瑰茜红,杜鹃红,灼红,无论哪种红穿在他身上,都能显出一股英气俊美的况味,叫人看在眼里,相形自愧,再也不敢碰红袍。

没人比他更霸道,就连穿衣,也要让人知道,天底下的红就只属他一人,旁人都不配。

门后的人影窈窕纤细,半边身子藏起来,手执团扇遮脸,只一双眼睛乌润润。穆辰良不由自主走近。

令窈一不小心对上他的眼眸。

黑亮,真诚,不加掩饰的期盼。

年少时的穆辰良,最擅迷惑人心。他金光灿烂的外表下,藏了怎样一颗可怕的心,唯有她知道。

令窈拣起石子狠狠丢出去。

穆辰良猛地被砸了肩膀,抬眸再看,小院两扇门已经重重关上。

再看不见小姑娘那双清如皓月的眼睛。

穆辰良从未受过此等冷遇。

大半个月过去,他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去家学里,她抱病告假,平时就更见不到了。

她有意躲着他。

穆辰良盯着靴边滚落的石子,心情郁闷,抬脚踢开石子,怔怔站了会,又挪步将刚才踢开的石子拾起,用丝帕擦干净,裹起来放在院门前的石阶上。

鬓鸦将裹了石子的巾帕带给令窈:“一块石头而已,用这般名贵的金线苏绣手帕裹起来,穆家小少爷真是个怪人。”

令窈拿剪子剪碎丝帕,攥起石块就要丢,丢到哪都不顺眼,握在手心,气嘟嘟说:“留着下次再砸他。”

郑家其他人只当令窈是耍小孩子脾气,不高兴家中来了个比她更得势的表少爷。她生闷气,没人敢去招她。

郑大老爷更是吩咐下面的人,绝对不能在令窈面前提穆家小少爷,尤其不准郑令清去令窈那边挑拨。

他恨不得令窈就此安安静静地待着,足不出户最好。

令窈又熬半月,实在熬不住。

她再闷下去,就要闷疯。

前世被郑嘉辞关起来的那两年,在令窈心头留下太深的阴影。那时她一双废腿,哪都去不了,郑嘉辞也不肯让她出去。即便是后来她学乖,肯放下身姿讨好郑嘉辞,郑嘉辞愿意带她出门,香车宝马,排场壮阔,她戴着帷帽坐在郑嘉辞身旁,看底下的人艳羡她,但千万般好,也比不得健步如飞想去哪就去哪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