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来到大禄朝两年多了, 晏骄还是第一次见个男人哭成这样。

他简直就是趴在那堆白骨内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都喊劈了, 脸上的眼泪像下雨一样哗啦啦流下来, 瞬间湿透了前襟。

哪怕不知道前因后果, 可只是这么看着,就叫人忍不住跟着眼眶酸胀。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 下意识拉住了对方的手。

唉,世间最让人无能为力的惨事, 莫过于阴阳两相隔。

等王顺哭过一通之后才被人半拉半拽的扶起来,按到外间的椅子上,晏骄又叫人上了凝神茶。

方才王顺哭得不能自已,现在还有些转还不过来, 不过到底是个积年的生意人, 心思细腻,本能的站起来接了茶,哑着嗓子道谢, 又一掀袍子跪下磕头。

“草民失态了,实在是”

“人之常情罢了,”庞牧温声叫他起来, “坐下慢慢说。”

他素来最爱重有情有义之人,此刻见王顺如此, 又思及此人多年来一直苦寻家人,非常人能及,怎么会怪罪于他?

王顺是个白身, 且商人地位低下,并不敢与他二人并坐,定要去下头跪着回话。

上首两人拗不过,也知世情如此,便叫人拿了个厚实的软垫给他。

庞牧见他举止有度,言谈顺畅,心下宽慰,又问他是否读过书。

王顺叹道:“草民幼时家贫,双亲去的早,几乎是姐姐一手带大,她虽是个妇道人家,却颇有远见,拼命熬夜做活,又走街串巷贩卖东西供我读书。”

说到这里,他眼眶里又止不住的滴下泪来,一边抬袖去擦一边哽咽道:“奈何草民天资愚钝,考了数回也不曾中,实在不忍姐姐再为我白费力气,最后便索性跟高强打下手,后来自己出来学着做些买卖,倒还有几分意思。”

他早已与姐夫撕破脸,多年不曾往来,此时被迫提及也不再尊重,只以姓名相称。

晏骄唏嘘道:“你们姐弟真是情分深厚。”

王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被她一句话勾下来,当即泣道:“我娘本是外族拐来的,后辗转嫁给我爹做了他第三个老婆。当时我爹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娘才生了我那年他就死了,前头两个老婆留下的几个孩子欺负我们母子三人孤苦无依,半分家产也不肯给,直是撵了出去……”

“我三岁上时娘又死了,姐姐带着我沿街讨饭。因我们没爹没娘,又生的外族模样,在那锦绣江南分外格格不入,日日受人欺凌。后来边关烽火渐起,我们姐弟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不过姐姐力气大,又能吃苦,后来学着人家走街串巷卖东西,渐渐日子竟也起来了,便又送我去读书。”

“姐姐二十岁那年,有个商人途经本地,因买卖盘桓数日,不知怎的便要娶姐姐做续弦。大人,我姐姐虽不如中原女子生的柔美袅娜,但实在是个顶能干顶好的女人,初始我见那男人已四十岁,怕不是当她爹都够了,且面相油滑,不似好人,就有些不大愿意。可姐姐苦了这么些年,骤然有人对她温柔体贴,已然心动,且那男人家境富裕,又承诺会一辈子供我读书,更难得也是西北人士,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姐姐到底是嫁了。”

如今苦尽甘来,亦已家财万贯的王顺思及往事,越发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只恨时光不能倒流,无法回报姐姐于万一。

“等等,”庞牧突然打断他,“高强也是西北来的?”

王顺点头,“是,不过他家是爷爷辈就来了,一直住在靠西的广元府,那里多有中原和西北混生的百姓,且与边国往来贸易又多,百姓们见的多了,倒是没有江南那样排外。”

听到广元府之后,在这方面尤其敏感的庞牧下意识看了晏骄一眼。

后者虽不像他那样有亲身经历的敏锐,好歹是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过来的,思维活跃度高,也算一点既透,脑海中瞬间有根不知名的弦啪的一声被弹响了。

当初发现王美尸骨时庞牧就说过,战乱时期西北一带百姓多有往中原内地逃亡者,而朝廷下令收留的三座府城中,就有这广元府。

而王顺说高强一家是爷爷辈就来了……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要知道,战争年代四处流窜的除了清白难民之外,可还有许多其他的身份。

另外,虽说老乡更容易被老乡吸引,但真要说起来,广元府内高强的老乡岂不是更多?更何况他从小跟家人走南闯北,见的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一见离家千里之外的王美就非娶不可了?

说的不好听一点,王美既没有傲人的家世,也无过人姿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弟弟,莫非真是骨子里的能干打动了高强?

想到此处,晏骄问:“你姐姐嫁过去之后可曾帮高强料理事务?”

王顺点头,“姐姐十分能干,嫁人之前已经在我们那边盘下一个小铺面,一年下来也能有个百八十两入账,十分惹人眼红。后来嫁给高强,我又在外读书,姐姐便将铺面盘给别人。她嫁过去之后第二年便已独当一面,下头伙计们也十分钦佩敬重,高强放心在外操持,一年到头越发不着家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因两人聚少离多,婚后四五年也没个孩儿傍身,不过高强和他爹娘在这上头倒还蛮通情达理,并不多话。”

庞牧又问:“那高强做些什么买卖?”

“贩粮食、马匹,外带牲口草料,”王顺道,“西北之地牧马之风甚浓,百姓大多知马懂马,且粮食稀缺,来了中原之后也大多都做此类营生。或是贩卖些中原常见的茶叶、瓷器并丝绸等物赚个差价。”

“不过想来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吧?”庞牧在边关长大,长与两边百姓打交道,对这些事情也算半个行家了。

“正是,”王顺点头,“商人重利,且两地民风不同,常有矛盾摩擦,被骗被排挤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没有门路章程的,一准儿赔的血本无归。那高强祖孙三代都是做这个的,在常去的几个州府也算小有名气。”

庞牧便叫他将高强有生意往来的几个地方和常去的落脚点写下来,王顺也不含糊,当下工工整整的写了,还额外提供了几个人名。

“我跟着高强走了几回,且素日听姐姐闲谈时也常听到这几个人,不是高强的心腹便是最常往来的。”

他是个精细人,看出两位大人似乎也对高强颇有疑虑,故而分外尽心。

做完这些,王顺红肿的双目中透出几分恨意,“姐姐嫁过去之后便帮他操持事务,十分得用,可我冷眼瞧着,不过三年两载之后,两人情分也就淡了。后来我多了些见识,见这世道左不过财权二字,既然我读书无望,说不得豁出去也要弄些银钱来,好歹日后也能给姐姐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