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下午,宏煜回后衙睡了半晌,醒来时近黄昏,阴云沉沉,左脸在枕上压出了印子,一觉过后浑身舒坦,总算恢复些精神。
他起床披上外衣,这时童旺打着帘子进来,告诉他说:“大人,三老爷到了。”
宏煜冷不丁没反应过来:“谁?”
“……三老爷。”
他皱眉想了想,哦,不是县里那些个难缠的乡绅,而是自家更难缠的三叔。
“怎么这会儿到了?”宏煜一边命丫鬟梳头,一边吩咐童旺:“你还不把人请进来,不清楚他的脾气吗?”
童旺回是,忙出去接人。不一会儿他三叔宏敬宗大摇大摆走进后衙,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尊驾光临般高声道:“我们家大少爷当官了,如今想见一面也得在门口等通传,真是好威风啊。”
宏煜正在廊下喂鹦鹉,听到这话习以为常,不紧不慢搁下食盒,“哟,三叔来了,”他说:“谁那么不知好歹,竟敢让您等通传,告诉侄儿,看我不打断他们的腿。”
宏敬宗心里受用,笑得双眼眯成缝,又忍不住向他倾诉:“煜儿啊,你可知我这一路有多苦……”
一语未了,宏煜插话:“上次来信,不是说十月才到平奚吗,怎么提前了?”
宏敬宗急忙解释:“原打算在桐州逗留几日,谁知遇见一个故人,她想见你,我便赶着带她过来了。”
宏煜倒有些意外:“故人?谁?”
宏敬宗嘿嘿一笑:“你猜猜。”
正说着,只见门外进来一个曼妙美人,绰绰身姿,款款细步,生得是明眸皓齿,清绝脱俗,她提裙走向宏煜,脸上带着深深的笑意,举止大方从容:“煜儿,”说着略顿住,嘴角浮现梨涡:“哦,不对,如今该唤知县大人了。”
宏煜目光落在她身上,眉梢挑起:“芊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女子一笑:“我近日在桐州谈生意,想起你调任平奚,离得近,碰巧又遇着三叔,便抽空随他一同过来看看,这不好几年没见了吗。”
宏煜摇头:“你也知道许久不见,方才怎么躲起来,不该立刻跑到我怀里吗?”
芊若好笑地瞪他:“死性难改,都做上县令了,还这么不正经。”
宏煜随口说:“我倒是想对你不正经,可我也不敢啊。”
宏敬宗见他二人如此,开怀道:“好了,我也算功德圆满,煜儿可要请我吃一坛好酒才行。”
“那是自然。”他抬手请他们入厅,自己稍稍落后,回头吩咐童旺:“你去厨房,叫他们多做几个菜,再把梁玦藏的金盘露取来。”
“是。”
这头张罗着晚饭,那厢意儿散了值,听闻宏敬宗来了,眼下正在宏煜房中叙旧。
此人她认得,从前两家交好时见过几回,也算长辈,因而顾及礼数,便想着过去打声招呼。
于是沐浴完,换了衣裳,跟阿照交代两句,这便往那头去了。行至院墙外,隔着半掩的门,灯火透亮,她听见里边传来谈笑声,不知怎么,脚步停住,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不想进去了。
是啊,人家又没请她,巴巴的上门作甚?
此时宏敬宗正指着宏煜调侃:“你小子,别打量我不知道,当初可是为了芊若才不肯娶李同知的女儿,闹得鸡飞狗跳,被你老子吊起来打,这会儿装什么装?”
宏煜哭笑不得:“多久以前的事了。”
芊若眉眼舒展,故意逗他:“怎么,做上大官就不愿提前尘往事,要体面了?”
“好好好,”宏煜点头:“这可是你要提的,那咱们就好好说说,当初你亲口答应了,只要我考中进士,便嫁给我做媳妇儿,此话可还算数?”
芊若扶额,做出懊悔的神态:“唉,谁让你晚了一步,我如今可是有夫之妇了。”
宏煜抿着酒,半真半假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既能成亲,也能和离,哪日你离了,我还在这儿等你呢。”
“呸!”芊若骂他:“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意儿听到这里转头走了。
席上喝得尽兴,天色阴阴地发沉,闷雷滚动,风吹得梧桐叶飒飒作响,宏煜望向窗外融融灯火,思忖片刻,起身走到廊下,叫来童旺:“你去隔壁告诉赵县丞,我这里走不开,今晚不能赴约了。”
“诶,好。”
宏煜嘱咐完,回到席上继续陪芊若说话。
童旺正要出门,迎头撞见小解回来的宏敬宗,对方微醉,见了他便问:“你不在里头伺候,这是要去哪儿?”
“大人让我给赵县丞带一句话。”
“赵县丞?”宏敬宗拧眉,鼻子哼道:“赵家那个逃婚的丫头?我听说了,她如今在这里做县丞,跟我们煜儿倒是冤家路窄。”
童旺微叹:“可不是吗,谁能想到我们大人又跟她好上了。”
“什么?!”宏敬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俩好上了?不能吧?”
“千真万确,三老爷。”
宏敬宗大怒:“她当初瞧不上我们煜儿,如今倒自己送上门来,真不害臊!赵家教的女儿简直没一个像样!”
那宏敬宗嘀嘀咕咕半晌,骂完踉踉跄跄进屋去,童旺立在廊下,此时天已经变了,忽然下起大雨,电闪雷鸣,伴着清寒冷风,满院子淅淅沥沥。童旺见状,心想既然下雨,那边必定不会出门,他也好偷个懒,不用往隔壁多跑一趟了。
这么想着,童旺安心回到下处,趁着空闲吃晚饭去。
***
意儿盘腿坐在凉床上,瞪着毫无缘由落下的大雨,心情跌至谷底。
檐下灯笼摇摇欲坠,周遭树影在凄风苦雨里如鬼魅般张牙舞爪,雷声滚滚,天边劈开狰狞的闪电,她缩起双膝,堵住耳朵,身子紧紧绷住。
方才从宏煜那儿离开,她并未回房,而是直接到亭子里等他。反正他说的嘛,在这里见。
没想突然变天,亭子不大,雨水落在栏杆上,飞溅过来,渐渐把凉床浸湿。
意儿抓起枕头抱在怀中,眼看灯烛扑灭,四下陷入漆黑,她无措地蜷在床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前来这里和宏煜幽会,因为有他陪着,并没什么打紧,可眼下孤身流落在狂风骤雨里,就她一个人,实在渗得很。
好不容易雨停了,月亮探出幽若的光,风止住,寂寂悄悄,水面倒映着模糊的月轮,莲花早已凋谢,池塘里满是枯萎的荷叶,一双鸳鸯绕过水松,游入荒凉深处。茂密竹林下是游廊森森的黑瓦,夹着青苔,湿意点点。
远处传来打更声,原来子时已过,难怪静得出奇。
意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等。按理说,有客来访,宏煜脱不开身,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连个招呼也不打,实在……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