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分家(2)

暮色四合,月亮尚未爬上夜空,林雪春独自坐在河边石阶上。

经历过大半辈子的坎坷,两起三落,除了十八年前,她没怯懦过半分。今个儿脾气上头,竟在孩子面前失掉分寸,眼泪在眼眶里转得邪乎,险些要往下掉。

真不知道犯的哪门子混劲儿,丢人死了。

她一把抹掉憋不住的眼泪,不想摆一脸的丧。

但在这家家户户团圆吃饭的点儿,面对这静静流淌的河,躲无可躲,不免想起早年夭折的大孩。

当年他才四岁。

正是牙牙学语的年岁,一声爹妈唤得奶声奶气……

她不敢想下去了,又忍不住想下去。

要是大儿子还活着,今年该有二十二,当是成家立业的年纪,说不准生个娃娃让她当奶奶……

绞心疼痛骤然在胸腔内翻滚,悔恨快把她五脏六腑撕碎。她弯下腰,抓着衣物艰难喘气。

“妈妈。”

女儿的声音落在背后,灰暗的回忆戛然中断。林雪春急忙吸鼻子,拿衣袖擦干净面庞。

“不好好吃饭,跟在我屁股后头做什么?”她拿出一贯没心没肺的腔调道:“我可没有好玩意儿藏着给你吃!”

阿汀轻步上前,也在台阶上坐下。

“挤死了。”

“别想给你爸说好话,小心我连你一块儿骂。”

林雪春满口抱怨,往旁边挪了半个屁股。

“就来看看你。”

阿汀说话软糯,眉眼沉静。

她实在是个静悄悄的小姑娘,不顶嘴也不惹人心烦。炎炎夏日里人人浮躁,只有她是浑身清凉的,照常全心全意的干活,不紧不慢的吐字。

“有什么好看的?”

犹如一盆柔柔的水浇灭心头的火,林雪春也不那么快嘴快舌,“我在这儿坐的好好的,非要你来凑热闹。”

说完这句便牢牢合上嘴巴,像河蚌。

阿汀抱着膝盖,下巴埋在手臂里。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点水,圈层涟漪泛出去,河中的鱼探头吐泡泡。

静谧持续良久,蛙声渐响,身旁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消沉的感觉悄悄蔓延开。

“你爸全名叫得上来不?”

林雪春问得突然,嗓音带着稍稍的哑。

“宋于秋。”她自问自答,一字一字咬着说:“别人家不要的小孩,秋天里扔的。”

阿汀偏头看她,一双眼眸在夜色中疑惑。

“你爸不是你爷奶亲生的,这事只有他们娘俩知道。”

林雪春往后靠,两条手臂撑住身子,看着遥远的苍穹缓缓道来:“你奶年轻时候嫁过两回,头一个不出半年疯了,后一个原先半傻,过三年全傻,彻底不认人了。”

“你奶收拾家当回娘家那日,半路想起有东西落下。折回来拿的当儿,听着门口小孩子没劲儿的哭声,走出去一瞧,竟是放在布篮子里头的满月小子。生得又黑又瘦,脸皱巴巴像只猴子。”

那年头人人日子不好过,养不起的孩子拿出去卖拿出去送,都是寻常事。

把小孩擦洗干净,胳膊小腿瞧一瞧,宋老太太心里有数了:这小子打娘胎里挨饿,落在世上肯定没奶水喝。他长得太不好了,指不定身上带毛病。

小孩买卖是生意,送来拿去也是你情我愿的小生意。这小孩‘品相’不好,送不出去,更别提卖。难怪做娘的狠心,在这深秋快入冬的时节,把他活生生丢在傻子家门口。真不怕傻子发病,把他给摔死砸死。

总归是个苦命儿。

老太太大约心血来潮,觉着苦命娃娃与苦命女人很合适做母子。她没去多想孤儿寡女讨生活的难处,因此直接把孩子抱回家,当做亲子生养。

这事天知地知,如今只剩下宋建党夫妻俩,与宋于秋夫妻俩知晓。

“这些年你奶没往外说过,宋菇不知情,连你哥都不知道这码子事。”林雪春失神道:“他倒是知道家里另一桩事……”

宋于秋上小学一年级时,宋建党入赘宋家,次年得宋柏,后年得宋菇。

算上常年卧床不能劳作的老人,这一大家子七口人,全靠承上启下的小两口苦苦支撑。宋家的发家史前头,有过长长一段不容易,要不是宋建党有本事,三个娃娃不知能剩下几个。

小时候全村子以为宋建党做‘继父’,宋于秋也这样以为。直到初中毕业,宋于秋与宋柏一场打闹,占理的宋于秋被罚挨饿。

那天夜里,宋建党告诉他,他只是‘养父’而已。

于是那天夜里,宋于秋像毛头小子骤然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开始慎重考虑自己的出路。

他干活利索,书念得不怎样,很难厚着脸皮,要养父母供他继续念书。年纪轻轻不愿就此留在农村里,他思来想去,决定出去闯一闯。

安抚过泪眼连连的老太太,带走伶仃的行囊,十五岁的宋于秋走出村子。他那时生着孤儿的脚,不怕苦累。日以继夜的走呀走呀,走过尚未发继的县城,途径AB城。

干过无数生计,卖过力气卖过时辰,他四处流浪,几度徘徊在生死口。

六十年代初,宋于秋误打误撞参与进街头火拼,脑瓜破个口,又误打误撞混进‘兄弟帮派’里。自此过上几年无法无天的日子。

腰包渐渐满了,他觉着是时候报答养育之恩了。便趁着‘兄弟们’呼呼大睡时,不打招呼溜了出去。

C城离故乡很远,停停走走又是半年,回到日暮村时,长达十年的大浩劫已然开始。宋玉秋侥幸躲过恶势力的批判大会,不知道兄弟们大多生不如死。

他还遇上林雪春,在六十年代末成了家。小两口对土地农活没有丝毫留恋,婚后立即搬到北通讨生活。

“别看你爸现在半死不活,以前胆大的不得了。”

林雪春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大概六九年的时候,不知道他打哪里搭来的线,偷干投机倒把的事。这是大罪名,万一被扣进牢里,得砸锅卖铁去赎。”

“我看隔壁家好几个被抓,其他人都收手了,就他牛气,觉着自个儿有能耐,神仙抓不住。”

也的确没抓住。

宋于秋的小心思全藏在皮肉下,转得飞快。一双手脚仿佛能飞檐走壁,管你天罗地网铺盖下来,他自有办法脱身。

钱赚到手了,家里头日子越来越好过,他身上的‘兄弟义气’去而复返。

凑巧林雪春也是很有‘姐妹义气’的女人。两口子一拍即合,平日有点儿‘打抱不平广施恩情’的做派,自然结交到一大群朋友。

上三流下三流的都有,常常凑到家里填口肚子。

他们做梦都没想过,真正酿成大祸的并非投机倒把,正是这股子苦难磨不平的‘义气’。

七一年。

林雪春清晰记得,那事出在七一年冬末里,隔壁邻居来家里做客。瞧他愁眉苦脸的挂相,宋于秋便顺口问一句:你有什么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