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咒
徐家客栈内灯火通明, 曲水流觞,廊庑之下人影恍恍,上菜添酒的小厮女使来回忙个不停。
果然三叔公所言不假, 这徐家大厨不仅有几道拿手好菜外头难得, 所办的席面也是风雅别致。
徐家客栈的园子里修了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水渠,今日这宴席就在水渠两边摆开,案桌绵延, 树挂彩灯, 花树环绕,一盘盘珍馐美馔装上漆盘, 顺水流而下, 岸边人若是看上哪道菜,可用桌上的金钩将漆盘钩过来,也算是个意趣。
可惜妙芜运道不好。她坐的这个位置在中游, 每次她看上哪道菜,哪道菜就在上游被人勾走了。
偏偏她又豁不出脸面到上游去抢,急得她抓心挠肝,咬着两根筷子直发愁。
她正巴心巴肝地将上游望着,忽觉身边投下一道暗影,抬头, 便见谢荀一手捧着一只漆盘,斜靠在案桌后的树上。
他瞥了眼妙芜松散的坐姿和咬在嘴里的筷子,轻啧一声,皱眉道:“像什么样子。坐好, 放下。”
妙芜赶紧把筷子放下,挺胸坐好。
谢荀走上前来,昵她一眼,“愣什么?让座。”
“哦。”
妙芜于是往旁边让了让,给谢荀腾出大半坐席。
谢荀坐下,将两个漆盘摆到桌上,妙芜低头一看,只见盘中一道蛋黄青蟹,一道蜜汁火方。正是她方才眼巴巴盼望了许久的两道菜。
谢荀见她举着筷子不动,下巴一抬,奇道:“怎么不吃?”
妙芜择了一双干净的筷子,一只小碟放在谢荀面前,又往他这边凑近了点。
“小堂兄,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谢荀轻咳一声,把她的小脑袋摁回去。
“有得吃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妙芜夹了片火腿入口,只觉口感酥烂,滋味鲜甜,当真十分下饭。谢荀似乎对这两道菜兴致缺缺,只从另外一只白瓷盘中拿了几颗花生,单手捏开,搓掉红皮,往上一抛,拿嘴接住,一接一个准。
妙芜见他接得有趣,不由玩心大起,道:“诶小堂兄,也给我试试?”
谢荀昵她一眼,剥了几颗圆滚滚的花生米拢在掌中。手掌往妙芜这边一递,摊开来。
他另外一只手支在桌上,单手支颐,眉眼含笑,挑了挑眉道:“来,试啊。”
妙芜拈起一粒花生米,往上高高抛去,仰面去接,谁知张着嘴巴等了半天,那颗花生米竟咚地一声掉到案桌上,而后又弹到地上。
嘿,不信了。肯定是刚刚抛太高了。
妙芜再拈一粒花生米,这回吸取了教训,没敢太用力扔,只是角度没控制好,花生米没掉入口中,倒落在鼻尖上。再试几次,依然如此,不是砸在别处,便是棋差一招。
谢荀忍笑忍得肠子疼。
“像你准头这么差劲的,我还真是第一回见。”
妙芜败了兴致,将谢荀手一推,郁闷道:“不好玩,我不玩了。”
谢荀揶揄她:“真不玩了?”
妙芜拿筷子戳菜,摆手道:“不玩了不玩了,我要吃菜。”
谢荀便收回手,又在那抛花生。
他们身后走过几个手持酒杯,结伴而行的徐家子弟,许是有几分醉意上头,一个个说话都大着舌头。
只听其中一人嗤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那徐偃!瞧他那得意张狂的样儿。他还以为老家主认他当了义子,他便能越过少主去?是,少主的身子骨是不好,可再怎样,那也是老家主的亲生骨血。他徐偃算个屁?不过是个背师弃义,蛇鼠两端的小人!”
徐偃便是今日领着妙芜他们去藏剑阁的那位铸剑师。
妙芜乍然听见熟悉的名字,不由将耳朵悄悄竖起,做起了月下偷听的勾当。
只听见另外一个声音时断时续地飘过来。
“这徐偃当初不过是一个外地流落至此的小乞儿,若非那春十娘好心收留了他,后来又带他入剑庐,传授他铸剑之术,他早成了一堆白骨。
可叹那春十娘眼不识人,未看出此子乃是趋炎附势,忘恩负义之辈。春十娘尸骨未寒,此子便改投他门,连尸骨都未帮她收敛。至今春十娘还葬在龙门镇外的乱葬坡上,不得入徐家墓葬……”
“嘘——三哥慎言,有人来了……”
“我、我怕什么?事实就是事实,难道我还说不得吗?诶诶诶——你们干什么?滚开!休得拉拉扯扯……唔、唔唔!”
妙芜回头,只见几名力仆用帕子捂着刚刚说话那人的嘴,将人从边门处悄悄拖走了。
谢荀五指张开按在她头顶,把她的头扭了回来。
“闲事少管,闲话少听。”
妙芜点了点头,吃了两口菜,眼睛却忍不住往上游的凉亭中瞟去。
凉亭中摆的是正席,共有七人落座于亭中。此刻洛家小家主正与徐家家主推杯换盏,好一派主客尽欢的景象。那徐家家主像是不胜酒力,只前头喝了几杯,剩下的便都叫身边的徐偃替了。
这徐偃一身青衣,身材高大,许是常年打铁的缘故,两臂肌肉紧绷绷的,透过宽大的袖袍也能看出痕迹。然而他的样貌却文秀清俊,光看脸,倒像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且眉目慈善,目光清正,看着可真不像是什么“欺师背义”、“觊觎少主之位”的人。
谢荀顺着妙芜的目光看去,见妙芜盯着一陌生男子出神,心间不由升起一点不喜,还有一点酸溜溜的醋意。他还没琢磨清这醋意到底从何而来,手便自发行动了。
他单手遮在妙芜眼前,挡住她的视线,冷冷道:“有甚可看,吃你的菜!”
妙芜拨开谢荀的手,道:“诶,小堂兄,你别挡着我呀。”
谢荀的手又不依不饶地遮上来,这回直接贴到妙芜的眼睛上。
“你一个姑娘家,直勾勾盯着个男子看,羞不羞?”
妙芜眨了眨眼睛,柔软的睫毛从谢荀掌心轻轻扫过。
谢荀心尖一颤,手一抖差点收回来。
她辩解道:“我、我没有盯着男人看呀。”
谢荀轻哼,没言语。
还没有,看得连菜都顾不上吃了。那徐偃少说也比阿芜大了十几岁,又不是什么青年才俊,少年英豪,有什么可看的。
妙芜双手抓住谢荀的手腕,轻轻往下压了压,可谢荀的手依然稳稳地罩在她眼睛上,纹丝不动。
妙芜哭笑不得。
“小堂兄,你这样遮着我的眼睛,我还怎么吃东西?”
谢荀说:“反正你刚刚也没想好好吃不是?”
妙芜不知他又犯了什么浑,但相处了这么久,她多少也清楚谢荀是什么脾气。
这人吃软不吃硬,犯起倔来连亲老子都压不住他。只喜欢人顺毛撸,若撸得他顺心合意了,你说要天上的星星,他只怕也能搭个梯子帮你摘下来。
妙芜叹了口气,道:“好罢好罢,我不看了。你把手拿下来,我好好吃菜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