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第2/2页)

孙伯延参加过数次盛会,成绩不俗,更以此进入翰林画院任职数载,后周游列国。

他时年约三十四五岁,容貌清癯,双目炯炯,观察得尤为仔细。

此段由浑厚大山为始,上峰峦敦厚浑圆,层叠渐进。徐赫采用长披麻皴笔法,以中锋落墨,浑厚有力向下披刷,以呈现土壤厚实、山岚迷雾的意境。

孙伯延浓眉紧蹙,似是看出了端倪,嘴唇翕张,欲言又止。

徐赫暗暗咬牙,扮作欢喜状,静赏片刻,挑选林峦浑秀的部分作临摹。

因仅描摹一尺见方的局部,约占此段四分之一,众人不到一个时辰便基本完成。

期间,皇帝移驾场中,看各地老中青画师们挥毫落纸,捋须而笑,尤为兴奋。

行至徐赫身边时,他笑吟吟地道:“徐卿家这回可占了先机,朕得对你提更高要求。”

徐赫额角微微渗汗,心中叫苦。

这不是分明告知旁人,他早已临过一遍?非但揭示比试的不公,极可能暴露他把原画调包的秘密!

犹记除夕当晚,他将原图带离画院,曾遭疑心重重的洪轩拦路检查。

念及此事,他下意识偷瞄随圣驾而至的洪轩。

洪轩身穿内卫副指挥使的铠甲,一身凛然,正用审视眼光环视众画师。

大伙儿埋头苦画,如入忘我之境;少数人画到一半,不确定细节,离座前去欣赏原作。

眼见资深如孙伯延也没挑出毛病,洪轩朗目如含震悚惊疑之色。

徐赫心下怒骂,姓洪的小子要是敢多嘴多舌,他定要将案头的端砚塞入这家伙嘴里!

*****

场上比试如火如荼,场外的阮时意也瞧出洪轩神色不对,且孙伯延或多或少察觉出问题。

她无心理会徐晟与秋澄二人的小小争执打闹,凝神观看比试。

周氏觉察她眉宇间凝聚紧张,凑近笑问:“是方才为晟儿发声的青灰袍画师?果然容姿绝俗,倒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夫君。”

阮时意骤然被儿媳一问,莫名尴尬,装傻充愣:“在胡说什么?”

“不把我当自己人?连晟儿都一清二楚,您反倒瞒我,害羞了?”周氏笑靥如花,嗓音压得极轻,“我目下是比您大了将近二十岁,可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俩眉目传情的,瞎子也瞧得出!”

阮时意瞠目,须臾后愠道:“才不是!没好意思在那种场合打招呼而已!”

她何时与他“眉目传情”?不就……稍稍多看两眼?

是不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小姑娘的脸!连儿媳也没大没小,学会揶揄她?

周氏不便在公众场合讨论私情,轻轻一笑,暂且揭过。

正午时分,众人结束第一轮的临摹。

内侍官收取试卷,并细细检查《万山晴岚图》“原作”,恭恭敬敬交回皇帝手中。

嘉元帝粗略看过无任何污渍、损毁,放心收入匣内,命阮思彦等官员留守,自行摆驾回宫。

画师们停笔洗手,到画院的偏厅就餐,让书僮画侍收拾整理画案。

旁观的宾客则纷纷离席,到周边酒楼饭肆用午膳。

阮时意心事萦绕,免不了担忧“换画”一事败露,难得除孝后吃顿丰盛菜肴,也只草草夹了两口。

余人只道她为“先生”能否赢得盛会而忧虑,好生软言安抚了一番,闹得她不知该哭该笑。

当徐家老小相携返回高台,场内画师们已然回归座位,进行现场创作。

徐赫如常维持儒雅气派,不紧不慢,画下一幅两尺宽的山水画,再奉命根据“探微先生”的《画论集》中有关山水的部分,写下分析文章。

《画论集》是阮思彦根据徐赫“生前”的绘画笔记、感悟、诗词句所整理编订的著作,当今大宣的习画之人多半烂熟于心。

今日皇帝的命题是,针对“探微先生”提出的“店舍依溪”、“村落依陆”的山水布局原理进行分析。

徐赫有点懵——这这这……有什么好分析的?

此话,他的确总结过,但这明明是城镇规划最为朴素的法则!

店舍乃商人集散所在,不建于便捷水道边,难道要修筑在深山老林里?

村落则是民众聚集之地,人们最首要的任务是取水、伐木、耕作……以获取生活必需。

现下要求他对寻常至极的观点进行探讨研究,真叫他一筹莫展。

思前想后,他只好从实际出发,讲述旅店客舍为何要建立在溪流边,而不可建在水流冲击处;村落背靠平地而非山峰,是为便于耕作……

申时,比试结束。

皇帝带领阮思彦、傅元赟、苏老等二十余名德高望重的名家,对画作与文章一一评阅。

花鸟、人物、书法等三大类均顺利评判完毕,独独山水比试的头名让他们极度为难。

临摹《万山晴岚图》,孙伯延与徐待诏显然优于旁人。

孙画师之作一丝不苟,山石河水的位置形态,与原画分毫不差,遗憾用笔稍显匠气。

徐待诏笔法生动,某种程度上似乎比原画更具灵气,但改动痕迹明显。

此局堪堪打成平手。

即席作画中,孙伯延的画技画风纯属模仿“探微先生”,在画面布局、内容上并无创新。

徐待诏所绘新作呈林峦蜿蜒、江水开阔辽远之气象,一峰一状,一树一态,称得上奇妙无穷。以干枯之笔勾皴山峦,用浓枯墨勾写水纹,技法与风格与探微先生一脉相承,却大胆创意,个性异常鲜明,更为豪迈大气,令见者惊羡咂舌,称赞之音此起彼伏。

差异如此显著,按理说,徐待诏赢定了。

问题出在对《画论集》的赏识。

当人人皆对“探微先生”的“高论”加以肯定,洋洋洒洒写下一段又一段溢美之词时,徐待诏竟然在分析城乡建设的合理之处?

嘉元帝恨不得把最为宠信的徐待诏拎上来打一顿!

——懂不懂审题!山水组的主题是探微先生!是探微先生!朕让你夸!夸探微先生的微言大义、言近旨远!你得给朕使劲儿夸!为何跟朕讲述“村落客舍,本来就这么建的”?朕不听不听不听!

最终,嘉元帝忍痛定夺,御笔一挥,宣告孙伯延再度夺得山水组的头名。

于是,在这场以“探微先生”为题的比试中,徐探微本人以微弱劣势,屈居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