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谢正卿:我该在车底
这是一张谢正卿此生都不会忘记的脸。
说老实话, 周逊的确俊美。但谢正卿能记得他的脸,却绝不是因为他的容貌。
而是因为一次偶遇。
那是极偶然的一次相遇。谢正卿同友人在茶楼里喝茶,却听见楼下有人在聊天, 聊天内容有关于边关之事。
谢正卿侧了耳朵去听, 友人见他这样,继续劝他道:“你何必到边关去?自古以来, 只有被贬斥得进不了京城的人才去边关拼命建功立业。你父亲早就在朝中给你安排好了职位, 你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谢正卿被他说得心情烦闷。楼底下自诩清流的书生也在那里摇着扇子评判。
“然而在我看来, 朝廷每年花钱养那么多军队,实在是劳民伤财!要知道,大凉早已降服我朝, 北魏偏远, 不足为惧。西北那些部族的流寇侵扰的确是个问题……但也不用派军队前去剿灭!”
“李生有何高见?”
“那些流寇会侵扰边境, 也是因为他们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我们大景地大物博, 每年拿出些粮食布匹施舍给他们就是。养一只军队、让几万人空吃粮饷要花几十万、几百万两银子, 施舍布匹、银两只需几万两银子, 如此一来便大大节省了开支,岂不美哉?”
书生还在洋洋自得地抒发着自己的“高见”。谢正卿向楼下看去, 好友借机又道:“你看,就连百姓也不渴望战争,百姓也想要和平而不是军队。正卿, 你有大好的前程在身上,又何必去做他们眼里‘空吃粮饷’的人?而且大景国力强盛、安稳繁荣, 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们的时代了……”
谢正卿心中茫然而烦闷。正在此时, 楼下却传来了另一个书生的冷笑声。
“你、你笑什么?”
他的笑声实在是清晰。姓李的书生听了,恼羞成怒地回过头来:“你有什么高见?”
“我笑某些人养虎为患而不自知。为人浅薄又大放厥词!”
那人似乎原本不想发声,只是事情到了头上, 便也不慌张地徐徐开口。姓李的书生却因此怒了:“我说的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朝廷每年花几百万两银子在守军上,却没看见天底下还有贫寒的书生,还有连马匹都买不起的士人。照我看,朝廷就应该把这笔钱省下来,拿去建书塾,让更多的文人在里面教书……”
“如果书塾里都是你这样的空谈文人,那么这书塾还是不建的好。”
“什么?”
“大景的确富强丰饶,民生稳定。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却可知道这份稳定的保障是什么?”那个书生徐徐道,由于隔着栏杆,谢正卿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身青衣,“北有北魏虎视眈眈,西有大凉包藏祸心,南有南蛮,东海边还有倭寇……你以为,这份保障是来自于什么?”
“什么……”李生恼羞成怒,“自然是因为,他们都是蛮夷,仰慕大景繁荣昌盛的礼教文化,渴望被教化!大凉那边,今年又派了许多遣景使来,在大景留学……这难道不是证据吗?我们靠着文化和艺术,就能得到他们的真心拥戴?”
“那么李生可听说过一个词,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你……”
“军人们舍生忘死保卫边疆,以强大的力量威慑着虎视眈眈的群雄。因为这一份考量,北魏和大凉才会在行动前掂量自己的轻重、算计战争的得失,才始终不敢对大景出手。”青衣书生冷笑,“否则,大景在他们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块肥美的肉罢了!连自己人都不去守护、尊重大景,你竟然还渴望来自其他国家的尊重?”
“你……”
“至于西边的流寇,我看他们是还没被打得够痛,才敢来继续骚扰我朝边境。”青衣书生道,“这群蝗虫,早就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这位小兄弟,你这话就说得偏颇了。对于这些部族,应该以仁治理。”另一个书生反驳道,“应该赐予他们布匹金银,再让公主和亲过去,不出二十年……”
青衣书生徐徐道:“一群男子汉大丈夫不想着保家卫国,却让一个女人来替你们履行所有的职责。你可知道和亲公主在塞外的平均寿命?身为能够加官进爵的男子,却只知道将女性作为牺牲品,难道不可笑么?”
青衣书生辩得这些人哑口无言。谢正卿始终听着他的声音,就连他的好友,也停住了夹小菜的筷子。
“那个人是谁?”好友问。
谢正卿摇摇头。
青衣书生起身离开,谢正卿也在此刻看清了他的脸。
他无须认识这个书生,但他记住了这个人的脸,也记住了他的话。
“一件事,总得有人去做。”朋友听见谢正卿的声音,“我意已决。”
朋友问他:“你要认识那书生吗?我可以寻人去替你打听。”
谢正卿摇摇头道:“不必,君子交浅言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那名青衣书生的言语让谢正卿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直到后来他也未曾为那日不曾拦下那人而后悔过。有时候,一个人会记住一个人的话,却不必去认识这个人。
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会在皇宫里看见周逊。
只是……谢正卿微微蹙起眉,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是朝廷里的某个新官?
原本昏昏欲睡的周逊抬起头来。
面目俊逸的青年见他抬起头来,更加确认了他的身份。他的脸上竟出现了仿佛喜悦般的神色,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可周逊却有些迷茫,他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不过此人身着紫色官服,看起来像是朝中大员。
朝中大员,却面生,还这么年轻……周逊的心里闪过几个可疑的人选。
他垂下眼,目光扫过那人暴露在空气中的左右手,心中便有了计较。
谢正卿见他一副对自己毫无印象的样子,也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
他记得周逊是很自然的事,周逊记不得他,则是更自然的事。他只好道:“不好意思,唐突了,在下……”
“可是谢正卿谢将军?”
谢正卿一愣:“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周逊道:“朝中这个年纪却能穿着此等品级官服的人并不多,将军手上的茧,则明显是常年拉弓之人手上会留下的痕迹。谢将军善于骑射,曾在数百米之外一箭取得匪首首级之事在京城中家喻户晓,想要判断出将军的身份,并不难。”
谢正卿目瞪口呆,过了许久,他才道:“定国侯许小侯爷与我年龄相仿,也可着同等等级官服,也喜欢骑射……你如何知道我是谢将军,而不是许侯爷?”
周逊在他惊讶的目光里,施施然道:“因为大人脚上的官靴。”
“官靴?”
“许侯爷与侯夫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浓时,大人则常年在边关驻守,尚未完婚。”谢正卿在他的声音中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子,“侯夫人贤惠,若大人是许小侯爷,大人是绝不会穿着磨边的靴子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