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世祖妖楼

白斐蓦地转身, 眉间蹙着疑惑,望向站在他与季遥歌之间的那个人。季遥歌微微的躬身, 便正对着那人。那人抱着玉简,垂下头缩了缩肩, 仍是胆小紧张的模样,白斐便唤了一声:“高先生?”他还是敬重高八斗的,作为他的启蒙老师,在居平关那几年, 高八斗为他的人生开启了至关重要的一环。他后来在衍州能够位及君王,正是多亏了高八斗在他儿时所教授的种种。

虽说高八斗待他不像任仲平那么好,但这声“先生”, 白斐叫得亦是心甘情愿——他上过高八斗的课, 这个总显得暴躁又目中无人的老师, 上课的时候便如同换个人般, 引经据典能从上古讲到近代, 经史子集无一不通, 他在衍州在位三十余年之间, 再没遇见像高八斗这样的老师亦或是大儒。

白斐的疑惑,便源自心底那份尊敬, 他不相信高八斗是季遥歌口中所言的阁主。

季遥歌自己也不愿相信。

就如同她不愿相信元还是这一切的元凶般, 她同样不相信这个胆小懒散不思进取的化神期蠹虫, 会是令整个万华震动的神秘阁主, 书楼的化身。推出那个结论时,她并没半分开心, 若将高八斗与元还放在天秤两端,这二人所代表的重量,没有一丝轻重差别。她怀疑过,也否定过,心中不断挣扎,可越是如此,她越发现种种蛛丝马迹,全都指向高八斗。相较于顺理成章被指为元凶的元还,那蛛丝马迹又显得太微不足道,它只是恰好能够填上若元还是背后黑手这一结论下种种无法解释的漏洞,让整件事有另一种更加可怕的推测,但那也只是推测而已,所以,她做了一个实验。

“高八斗,我们认识了九百年,没有人比你呆在我身边的时间更长,我知道,你也同样信任我。”那份信任,经岁月培育,不会因为他是谁而消失,是这九百年间风雨同路的感情,书楼因灵生妖,原本有智无情,到底抵不过漫长岁月,既能生妖,便同样会生情,季遥歌读过他的心,他天衣无缝的表演里确确实实存在一份对她的感情,这是她最初怀疑而又自我否定的原因。

他是信任她的,所以那一日,季遥歌在赤秀的地宫暗室召集他、花眠与韩星岩四人,商议前往南岭虫谷之前,他未有丝毫怀疑。季遥歌曾经提过一句,要求他三人严守此秘,但她没对人提过,前往南岭虫谷寻宝是次要,杀萧无珩才是首要。

那一趟虫谷之行,除他三人外,她没有泄露给第四人,甚至连被她暗令准备攻下鬼域的顾行知,都不知道她所布署的细节。那么又是谁将这个消息以玄寰的名义透露给萧无珩和谢冷月?在不知不觉间替她引来了萧无珩?

韩星岩是近年才认识的人,不可能是他;花眠来历可考,又与她渊源甚深,可疑度很小;楚隐与元还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那么所有人中就只剩下高八斗一人。

而她在那个时间段中与楚隐间所有表现,不过是他二人心照不宣的一场戏,要的就是让高八斗认定她已恨极元还,打算杀了元还,以便她能将计就计,顺藤摸瓜。

“若那趟虫谷之行,萧无珩和谢冷月没有出现,我便不会再疑心于你,可不止萧无珩出现了,连谢冷月都跟着出现,目标只是玄寰留下的手札。你担心那手札之上有玄寰关于旧事的记录,会令你曝露,所以不能让我拿到那本手札,可同时你又害怕我与萧无珩大战会小命不保,所以暗令谢冷月护我,毕竟……真正在炼制妖书人卷之人,不是玄寰而是你,若我死了,你则前功尽弃。”

季遥歌蜷起蛟尾,降下身体,只略高于高八斗一点,他仍垂头抱着玉简,只用瓮声瓮气的声音道:“可那本玄寰手札,最后不还是给了你。”

“你当然可以给我,因为那本手札之中的内容并没什么,反而加重玄寰的嫌疑。你乃书楼所化,阅书之速超越常人,早在你触及手札之时就已经看完那本手札。”季遥歌语气温柔,不带一丝怨恨,在她与高八斗相识的这九百年间,她从未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对他说过话。

温柔成剑,是疏离也是她对他最后的容忍。

“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对吗?没有任何实际证据。”季遥歌又慢慢直起身去,眉渐平,眸渐凉,“那你把你手中玉简给我,再将其昭示天下,你敢吗?”

若她没料错,世祖玉简之中应该有关于《溯世书》、世祖奇楼与《四十二兽谱》的详细记载,甚至于对付这座妖楼的办法以及当年那场仙国大战的真相。

为何拘魂锁来得那般凑巧,为何元还被拘之后无法吐言,为何她提议以玉简交换便立刻能见到书楼,那是因为他知道世祖所遗这方玉简若然现世将要引起何等波澜,所以不能让元还有机会将真相告诉她,更要借这机会名正言顺从她手中将玉简拿走。

却不想,这是他两大破绽中最大的一个破绽。

而这两个破绽,都败在他对季遥歌的信任上,在她开口唤他“阁主”之前,他没有怀疑过她,就如同这九百年间,她所作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他从来不曾干涉。

而今,她轻轻问他,他敢吗?

九百年的情份,都随这一个问题而土崩瓦解。

瑟缩的肩头换成耸动,肆无忌惮的笑声充斥着这虚空幻境,他扬着笑脸抬头,依旧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所特有的俊朗,唇红齿白,有张扬的意气,也有沉稳的内敛,唯那眼眸,折出与书楼檐灯一般无二的光芒。白斐骇然退了半步,忽然想什么,伸手要夺他手中玉简,暗光涌起,高八斗随意捏着玉简,身影在这暗光中化作千道,须臾瞬间便已远去。季遥歌拦下了白斐:“别白费力气了,这里是他的幻境,你抢不过他的。”而他之所以答应见这一面,只是为了让玉简顺理成章从高八斗手里交到书楼中,好让高八斗继续蛰伏而已。

那个脾气毛躁,却学识渊博,一口一个“老夫”会倚老卖老的少年,已经不再了。

九百年,她洗清元还的嫌疑,却又折进去一个高八斗,谈不上是喜是悲,总归是要失去某些感情与某些人,如此而已。

漫漫仙途,没有谁能永恒陪伴。

世祖奇楼微微一颤,似有风刮过般,檐灯晃了晃,高八斗已飞身坐到书楼翘檐边沿,翘着脚拨着灯,掌中擎的玉简上绽起几道黑芒,很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最后被他一掌攥在掌心,捏作齑粉。他挑衅地笑着,一如这九百年间每次和季遥歌争执时那样,高傲地挑着下巴,带着些微少年人的任性嚣张,尤似一个被教坏的孩子。身上衣裳换作大袖宽袍,黑底银纹,如天星密坠于身,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坐在这座被天下人喻作当世第一楼的九重楼阁上,被檐灯勾勒出重重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