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留犊去母
1
生过孩子一个月后,皇上有诏下来,升胡容筝为左昭仪,这是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名位,让后妃们大为眼红,议论纷纷。
高皇后大为气恼,更让她震怒的是,元恪居然特地下诏,命她将刚满月的皇子元诩交出来,另外任命了一个性情温厚、才德俱备的中年女官,和一名出身没落贵族的李嬷嬷,在东宫里精心养育皇子。
东宫不在永乐宫内,竟建在洛阳城西,宫内侍从如云,太子少傅也经清河王元怿极力推荐,定下来是大魏第一才子崔光。
除了元恪和崔光外,一应外臣、嫔妃、闲杂人等都不许入东宫,连高皇后和胡左昭仪也在禁数。
表面上看,元恪既没让胡容筝亲手养育皇子,也没答应高皇后留下抚养,做得不偏不倚。可她高华和胡容筝岂能相提并论?
这明摆着,元怿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入宫不到三年的胡容筝,把她这个两小无猜、亲上加亲结缡的皇后抛在了脑后。
高皇后后悔莫迭,早知如此,她何必开门揖盗,将一个野心勃勃、才能机诈不下于自己的女人迎入宫来,白白树起一个劲敌?还不如花重金找一个心腹宫女为元恪生儿子。只要是皇长子,就能入主东宫,何必问他的生母是名门之后还是平民丫头?
既然盘算落空,对于那个已经能与她分庭抗礼的左昭仪胡容筝,高华势必要除之而后快了。
她还不及与伯父高肇细细谋划,元恪又有诏下,命胡容筝出宫居住,那意思自是为了提防高皇后下手毒杀或寻隙刑杀胡容筝。
高皇后无可奈何,只好指望三年后,皇子元诩立为太子时,以祖制的名义,要挟元恪赐胡容筝自尽。
三年,这真是个漫长的等待。
这一边,胡容筝倒十分不情愿移到城外的建乐宫居住,住在洛阳城外,不但难得见到元恪,而且无法为皇上批览奏章。
批折两年多,从中领略到的大权在握的滋味,令她倍觉兴奋和自得,忽然间失去这一权力,胡容筝觉得失落。
趁元恪来建乐宫看望她,午膳时,胡容筝提了出来:“陛下似乎清减了许多,是否政事操劳太多?要多加休养才是。”
元恪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的这两个女人,似乎都对政事和权力更感兴趣,令他有些怅然,他随口应道:“政事繁亢,无人分忧,等元诩长大就好了。”
胡容筝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笑道:“诩儿才一岁,要等到什么时候?陛下如果还相信臣妾才堪胜任,不如让臣妾来为陛下分劳?”
她试探地看着元恪的表情,见他仍是一如既往,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遂又带着几分娇媚叹道:“这里离永乐宫太远,离洛阳城也太远,臣妾总觉得沉闷,长日无聊,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
元恪淡淡地一笑:“有朕陪着你,还不够吗?永乐宫的后妃,有些人一生都见不到朕一个晚上,一生都无法和朕这样交谈一次。”
“皇上也有不来的时候,像上个月,整整二十天都没到建乐宫来……”胡容筝仍然满怀怨气。
“哦……”元恪清湛的眼神变得朦胧迷离起来。
她真的不知道吗?他为了她,已经做过了许多有违祖宗体制的事情。
历朝历代的嫔妃,有谁能离宫居住?只为了怕高皇后再次给胡容筝的饮食中下毒,他便大兴土木,在邙山脚下离瑶光寺不远处,为胡容筝建起了“建乐宫”这样一座精致的花园。每一处廊榭的匾题,都是他亲自拟撰和书写的。
建乐宫门前,从早到晚都由两百羽林军把守,闲人不得入内,连高皇后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等待遇。
事实上,这二百亲兵,本来就是为了防备高家的人乘机向胡容筝下毒手。
建乐宫虽然规模不大,但材料人工、花木鱼虫,极其细致富丽,所费近千万钱。
元恪是个素来崇尚清俭的皇帝,这一次的奢靡,招来了言官的十几份进谏的言折,言词尖锐,令他心中含愧。大魏开国一百多年,还有哪位帝王这样对待过自己的爱妃?当年父皇宠爱幽皇后到了狂热的地步,也没为她另外营建如此华丽的宫室。所以连高皇后都当面怨责过他太把胡左昭仪放在了心上,反将皇后冷落到了一边。
可是胡容筝呢?她的胃口这样大,竟不能满足于一份帝王的深情。
元恪的眼前,不禁浮现起当年幽皇后冯润的面庞,冯润虽无胡容筝的英气,却也是如此清丽秀美,如此深得君心,甚至如此欲壑难填,也许,胡容筝从来就没爱过自己,她一入宫,就是奔着自己的帝位和皇权而来。
“你真的愿意给朕批折吗?”元恪将视线移到了廊下的海棠树上,那些名贵的北国罕见的海棠,是他命人从永乐宫中一本本移植出来的,又逢深春,如云如霞的花树上蝶蛱纷纷,热闹喧腾,胡容筝却仍觉得寂寞。
胡容筝眼睛发亮了:“臣妾只恐不能胜任……”
元恪苦笑了:“容筝,你聪明多才,有勇有智,擅长决断事务,怎么不能胜任?既然你愿意分君之忧,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到永乐宫桂殿阅折一个时辰,以你的捷才,想必这时间已绰绰有余。”
胡容筝大喜过望,连忙跪下谢道:“陛下既委以重任,臣妾敢辞辛苦?陛下……”
她抬起头来,看见元恪那挺拔的背影已经隐没在海棠树下。
从那一天开始,胡容筝再没有见到过元恪,甚至连她入宫请安,元恪都只命人在宫门前答复她,不肯与她当面说话。
胡容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触怒了元恪。
第二年,延昌元年(公元512年),尚书令高肇进了奏折,要求在洛阳大狱里选录六名才能出众的罪吏,到尚书府戴罪办差,胡容筝当日便在折子上批了“此论荒谬,有市恩私惠之嫌,着驳回毋议”,谁知折子经过元恪复核后,竟割去批语的纸面,重新加上“照准”二字。
胡容筝还未琢磨明白元恪的心意,元恪已经命人风示她的父亲尚书胡国珍,说他多年身染重病,体力不支,办事不力,特地将胡国珍晋爵为安定郡公,要他自己上疏辞去尚书之位,回家赋闲养老。
胡国珍迫不得已,在正月里上了辞呈。
胡容筝在桂殿中批阅到这个奏折,十分愕然,为了避嫌,只得亲自将折子递入显阳殿,在殿外只等了一刻钟时间,皇上的批语下来了:“照准”。
看来元恪心里早已对自己批览奏章、干预国事不满了!
胡容筝惶恐之下,来不及为父亲的下台难过,陡然间想起,还有九个月时间,皇子元诩就要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子!已经一年时间再没见过元恪一面的自己,恐怕已失去元恪的欢心,性命岌岌可危,还妄想什么干政弄权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