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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恪吃力地睁开眼睛,他想了起来,他今年的年纪,和当年父皇元宏病故时的年纪一样,都是三十三岁。
他也想起了父皇在清缘寺向他交代江山社稷、嘱他一酬父志的那个雨天。
人生真是短促如流萤啊,他还没来得及看尽世间的美好,没来得及完成父皇交代的使命,就要匆匆离开这世界,葬入父皇长陵之侧新建的景陵。
管你是帝王,是名僧,是艳若桃李还是才高八斗,流年一尽,归宿都是一捧黄土。北邙山下,从来不缺少帝陵和坟头。
这辈子,或许元恪也不算虚度。
扩建洛阳城,稳定北臣之心,既让洛阳城成了有名的衣冠之地,也让父皇迁都洛阳的大策未被轻易动摇。
数次南伐,趁齐乱收南豫州等地,将南齐的萧宝卷和后来南梁的萧衍打得闻风丧胆,不但夺走南梁所属的西蜀,还将国界一直推过淮河,直逼长江。虽然还没有实现父皇“南北统一”的遗志,但南梁萧氏若非依托长江天堑,早已风雨飘摇。
而他任上做得最多的事情,却是兴建寺院。
延昌年间(公元512-515年),整个北魏经清点,共有寺院一万三千七百二十七所,僧徒不计其数。
和萧衍一样,元恪喜好佛法,常年在宫中亲自讲论佛经,广召僧众,辩明义旨。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为了寄托对父皇、母后无尽的思念吗?是想了悟这人世间的情与恨、苦与乐吗?还只是跟随这个时代崇佛的印记?龙门山上,他每年都命人开凿新的功德窟追思母后。
可元恪遗憾的是,当他卧病床榻、即将撒手人生之际,却不如当年的父皇,身边还有个已长成的能干太子可以托付后事。
诩儿才六岁,温和瘦小,初通人事,面对这个九代魏帝开创的江山,这孩子是过于幼小了。
身后的顾命大臣人选,元恪选中了任城王元澄和高阳王元雍、清河王元怿,而没有用自己的舅舅高肇,这话刚交代出口,守在病榻一旁的高皇后登时便翻了脸。
这边中常侍双蒙传诏出去,让太保、高阳王元雍入居西柏堂,决断处理政务,那边高皇后便召来一队宫中禁军,把式乾殿的门牢牢看守住了。
元恪摇了摇头,向高皇后叹道:“皇后,你不明朕的心意,朕不让舅父当顾命大臣,是为了保他一条命,为了保高家满门。”
高皇后不肯相信。在这处处如走刀锋的皇宫和朝廷,若不能紧紧抓住手中的权力,便如同虎狼失去了爪牙。
“皇上,”高皇后伏在元恪床边,落泪苦劝道,“皇上所选顾命大臣非止一人,倘若不将高肇或高猛列入遗诏名单,臣妾担心,皇上一旦山陵崩摧,高家满门就会有性命之忧,当年伯父为皇上奋不顾身,打击宗室,树敌众多,皇上身后,臣妾无子无依,比不得那胡容筝羽翼已成,但求皇上念着文昭高太后的恩慈,给高家一条生路!”
元恪苦笑一声,他死之后,高肇不管是不是顾命大臣,都会陷入孤立,被宗室亲贵们重重打击,这一点,在高肇应召入洛阳城一举成为朝廷重臣之际,他就应该清醒地知道,这些年来,完全是因为皇上恩宠有加,高肇和高猛等人才保得了高官厚禄。
所以元恪身故之后,就算高肇成为顾命大臣,也不过是取祸之道,元怿和元澄,决不会轻易放过高肇。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特地派高肇驻扎在西蜀,只要舅父不傻,远在西陲拥兵自重,至少可保得性命,而要如高华所言,回到洛阳城争权夺位,那就真的离死期不远了。
元恪对高肇,多少有一些愧疚之情,可当时情形之下,他不借助高家,自己的皇位就坐不稳,而这些年来,高家凭空得到的无上荣宠富贵,也足以抵得他身后会带来的凶险,自来富贵险中求,世上哪里有白吃饭的差使?
元恪不再理会高皇后,他闭上眼睛,进入了一个云缭雾绕般的世界,那里,有他的父皇,有他的母后,有他的废太子哥哥,还有他曾经的于皇后和那几个幼年夭折的孩儿……
夜晚,式乾殿门外,到处是一片喧哗之声。
暖阁的锦帘被掀了起来,里面的场景一览无遗。几个太医呆呆站在床边,手足无措,曹贵人身穿素色绸面棉袍,正在亲侍汤药,高皇后则一脸杀气,站在高大的殿门前,身后站着一排带刀侍卫。
元怿和几个宗室亲王正在阶下恳求道:“皇后,臣等都是皇上的亲人,手足情深,就让臣等去见皇上一面吧……”
高皇后那张曾经美如观音的脸上,现出的是冷漠和不屑:“清河王,皇上还没有宾天,你们似乎不必急着要领遗命吧?皇上早已内定了高肇和高猛为顾命大臣,辅佐幼主,你们不必再争了!就让皇上安安静静地瞑目吧!”
元怿和一个老王元雍都愕然万分,还未及开口,只听背后一声冷笑:“高皇后,皇上已经不豫,还不能让太子见上父皇一面吗?”
来的是太子少傅崔光和领军将军于忠、中常侍刘腾等一干人,他们簇拥着一个满脸惶然的六岁孩子,正大步沿着式乾殿的回廊走来,廊下,脚步声震动如雷霆。
高皇后身边的高官王詹事挺身而出,喝道:“见不见面,即不即位,要先问明了皇后的意思!你们这些外臣敢擅行大事吗?”
崔光和于忠都还未及答话,只听一个女人朗声说道:“儿子去见病危的父亲,是人情,太子即位为皇帝,是国体。人情与国体,无人可以阻拦,皇后,你说对不对?”
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个穿着水青色绫面长裙的女人,满面哀容,双目通红,缓步走上了式乾殿的台阶:“王詹事,请你让开。皇上临终,他的兄弟,他的太子,他的嫔妃,都应该守候在床前……难道,你想让皇上孤零零地离开人间?”
王詹事犹豫着,看了一眼高皇后,却见她双眉竖起,眼睛里射出无比厌憎的神色,将负着的手向下重重一挥,断然吩咐道:“说得好!你们都进去,胡左昭仪,独独你不许进去,皇上说过的,他这一辈子,永远不想见你的面!”
片刻沉默后,胡容筝扭过了脸,黯然道:“好,我就守在这殿前……”
她的素色长裙被北风吹动,鼓荡如旗,她的发髻也被长风打散了,此刻站在阶上的,是一个形容憔悴哀凄的妇人,令所有人为之感伤。
沉默中,胡容筝的眼角忽然扫见了那个有些瘦小的穿着一身青色绸面狸毛长袍的幼童,呵,那就是她的儿子元诩吗?自他生下来六年了,她才第一次看见他……他竟是这样少年老成、面无表情,和他的父亲元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