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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白花从淮堰荆山大营回来的第二天,平南将军杨大眼派人送来六百里加急的军报:淮南大雨,秋水暴涨,南梁费了二十万人工、数千万钱、三年时间才克完成的淮堰,竟然在泛滥的秋水中被冲开了。

九里巨堤,崩溃得不成模样,淮水南泄,涛声如雷,淹没了南梁的数百里地面,由于倚仗着巨堤之坚,大多南朝的关防和民宅都没有迁移,损失惨重,听说建邺城中,南朝君臣唯有扼腕长叹!

胡容筝大喜过望,在太极殿上举手加额,向大臣笑道:“此天佑我大魏,朕听说,神元皇帝建魏时,曾在祁连山下天池前祭祀,想必是大神保佑!”

她早已上了尊号,行文说话都以“朕”自命,如今,她已是事实上的大魏天子,离她在北邙山顶许下志愿的那一夜,不过是八年时间。

在说这番打趣话的同时,胡容筝也深深发现了朝内缺贤,南梁用了十年的“水灌之计”,终元恪之世,他始终为此忧心忡忡。

满朝文武,除了清河王元怿和一个低等官员郦道元外,竟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淮堰必败的道理,连位列三公、号称“北朝文宗”、学问渊博的崔光,都催着朝廷想办法增兵攻堰,见识实在短浅!

熙平元年(公元516年),胡容筝命天下各州选拔孝廉秀才,与往年不同,她要亲御朝堂,临轩发策,自阅试卷,评定等级,然后量才使用。

此刻,太学省萃文院里,一百三十一名来自各州的孝廉秀才,正分成两个地方在写策论和破题文章。

高大深沉、画檐连绵的东试院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大群官员、内侍,恭敬地陪着一名贵妇走了进来。

那女子相貌秀美异常,身材高挑,穿着深紫色裙服,长可垂地,窄袖春衣的衣领衣边都绣着密密的凤凰图案,裙上绣着豆绿色的八瓣菱形宝相花,朝天髻微微后仰,上插着吐珠蔚蓝凤簪,走起路来,步态生姿,却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名闻天下的胡太后了!考生无不停住了笔,有的表情呆滞,有的惊讶万分,有的显得畏缩。

胡容筝将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一哂,却见堂中还有两个孝廉秀才正埋头写卷,似乎并不为皇太后的驾到所动。

她轻声吩咐侍从们噤声,自己缓步踱了过去,站在一个中年黄须的士子身后看卷。

“试题是《三国论》,唔,你这文章做得四平八稳,‘致治在于任贤,兴国在于务农’,也不过是陈寿《三国志》中的见解,似乎未见灼识……但是典故生动、文笔流丽有气势,看来也读破了几本书。引的‘圣人曰’未免太多了,有堆垒气,不过细致稳当,以君之才,必称史官之职,可为秘书省著作郎。”胡容筝负手看了片刻,随口评点道。

那中年孝廉没有想到,笔下的这张试卷一经御览,自己便立刻登阁。

秘书省著作郎,虽是闲官,但职位不低,还有机会看到皇家图籍,又可写作史书,深合这中年孝廉的脾性,他大是激动,口吃地答道:“陛下……承陛下指点!”

“还不快谢恩!”跟在一旁的车骑大将军崔光,笑吟吟地催促道。

中年孝廉翻身跪下,叩了三个头,山呼万岁。

东试院里的诸考生,都羡慕异常,不少人自恨未抓住这不世遇的恩宠。

不过,听说所有卷子都要经胡太后御览评阅,想来还有机会。但这胡太后见识高明,寻常卷子只怕难以入目,有些人一急之下,扯碎了写了一半的文章,搜索枯肠,想写出些一鸣惊人的见解来。

东试院里,登时又沉入了一片宁静中。

胡容筝在考案间踱了几步,眼睛忽然被一张墨迹淋漓的卷面吸引了,那卷面上,书法极为漂亮,有东晋二王之风。文章恣肆开阔,笔意高远,见识不俗,竟是难得一见的好策论。

胡容筝停住了脚步,在那个面庞黧黑瘦削的年轻考生身后站住了,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你是谁家的子弟?”

黑面考生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笔,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草民是齐州元顺。”

“姓元?”胡容筝一怔,“你是皇族宗室?”

“草民并非嫡系。”

“父亲是谁?”

那考生犹疑了一下才道:“草民的父亲是任城王元澄。”

“胡闹!”胡容筝沉下了脸,“你是亲王世子,怎么来举孝廉?这是专为平民士子所设的进贤之道,你身为上将军、任城王之子,何必凑这份热闹?”

元顺掀开袍角,跪在地下,朗声答道:“草民并非世子,草民是任城王的第五个儿子,空怀抱负,却没有进身之阶,为何不能被举孝廉秀才?”

“不许口称草民。”胡容筝虎着脸,训斥那个相貌十分老成的亲王子弟,“即使不是世子,亲王之子,也能入宫为侍卫,也会有侯封,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谋求一任小小地方官?莫非你是抱怨皇恩菲薄么?”

“臣绝无此念!”那元顺一点也不害怕退缩,“臣只是想在这三年一次的荐才大考中比比自己的才识,陛下,请给臣一次机会!”

看来,这是个骨鲠狷介的书生,胡容筝无奈地一笑,转脸向清河王元怿说道:“四王爷,这元顺的确是个人才,怎么从没有听人说起过?”

元怿一笑,拍了拍元顺的肩膀,道:“元顺学问是好的,然而脾气过于耿直,常常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连几个哥哥们都生了气,与他割袍断义,没了往来。四年前,这孩子负气离家出走,不知下落,听说在齐州的僧寺读书,他父亲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总没找着他,今天竟自己回来了。今儿晚上,我亲自送他回王府领他爹爹的板子!”

胡容筝不禁大笑,天下竟有这种脾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