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2页)
“怎么回事儿?”付崇峥走过来。
“没事儿,”张思芮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轻轻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收回来——胸口疼。
“谁是张文?”她问。
“张文?”付崇峥顿了顿,想起来了,“一个高二的学生,就昨天晚上在桌上跳舞的那个,纹面的,韩捷一搓,啧,是贴的,小破孩儿什么审美。”
“纹面的”三个字勾起了张思芮的记忆。
那个小姑娘虽然化着浓妆,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满二十,成未成年都两说。她的眉眼看着特别温顺,好像是家里一看有生人就拘谨藏起来的妹妹,却在脸上纹满了脉络清晰的叶子,乍一看,跟毛细血管似的,令人发憷。音乐一起,她就跳上了桌子,扭腰摆臀,活力四射。张思芮怀疑自己要这么干,当晚就得贴膏药。
张思芮不太认识大牌,但韩捷认识。韩捷声称小姑娘单是一条透明腰带就能轻松干过两人一个月工资的总和,而她那条灰黑色的锁骨链,目测是某大牌最近新出的典藏版,全球限量两百条——小姑娘很明显家境优渥,但有人起哄着往她胸口塞票子,她也来者不拒,甚至还笑眯眯地用颇有性暗示的动作给予回应。
张思芮回头看了看那个骂骂咧咧的妇人,她差不多能想象妇人的家里是什么模样——一个暴躁严厉不听人话的妈妈,一个表面乖巧安静实际叛逆疯狂的女儿;一个有绝对的权威,一个从来也没真的把她的权威放在眼里。
她没有再接着问付崇峥有关“张文”的具体情况。她做这份工作,总是能见到各个角落不能宣之于口的暗面,在不涉及案情的情况下,她不太愿意太过刨根究底,揭谁的疤瘌。她是个警察,并非心理医生,大家各自的疤瘌都各自捂好将就过吧。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付崇峥去买早餐,张思芮回家休息。
霍蔚的手机在头天晚上还不时地有电话和信息进来,第二天早上起床就没动静了,应该是他的工作人员给号码办了挂失什么的。张思芮洗完澡坐在床尾默默摩挲着漆黑的屏幕,很多以为再也不会回忆起来的画面也回来了。比如张琛和姚若沫一起接她放学,他俩牵手在前面走,她背着小书包舔着甜筒跟在后面,落日的余晖把一家三口的背影拉得极长;比如她和小伙伴们跟着吹糖人的小摊子走街串巷,虽然看老人吹了几十上百个生肖小动物了,但每每看到焦糖色的小兔子、小老虎、小马驹儿渐渐鼓起来,还是要按流程激动地鼓掌,跟一群小傻子似的;比如她去上饶街派出所找张琛时,经过霍家所在的街区,偶尔能看到霍家的“小美人”,“小美人”白白嫩嫩的,却总是抿着嘴,没什么表情,跟个假人似的,她有一回经过,实在没忍住,瞪眼睛伸舌头给他翻出个鬼脸。
——霍蔚跟张思芮交往的时候,有一回两人吃午饭,他突然提起她小时候那个奇丑无比的鬼脸。她仰头喝了一口水,笑了笑,日后精湛的演技初现端倪:嗯?什么时候的事儿?是我?你记错了,肯定是琪琪,就老是扎俩小辫儿的那个,她那段时间掉了颗牙,见谁给谁做鬼脸。
张思芮这些年过得特别糙,跟个爷们儿似的。局里组织格斗比赛,她不足一米七的小身板,在十余个参赛选手里,也就略输一米八八的付崇峥;她跟嫌疑人狭路相逢,在泥地里滚过,在飘着秽物的臭水沟子里蹚过,战到差点滑稽地衣不蔽体过,也战到生死一线过;她胸口有个瓶盖大小的疤瘌,是给一个农妇用自制的铁叉子戳的——疼倒在其次,位置实在尴尬,腰上有个碗口大小的疤瘌,是刚毕业参加第一起案件时,给慌不择路的嫌疑人开车拖拽的。
然而,虽世人常说“人为物累,心为形役”,但向来踽踽独行的张思芮却似乎摆脱了这个定律。她的生活不可说是安稳,心却一直四平八稳的,跟个四大皆空的僧人似的。而霍蔚的突然出现给张思芮的平衡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口子。倒也没有遗憾些什么或期待些什么,只是突然有种清晰看见日子翻过去不再重来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