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口老血梗喉间

主殿里宽敞空阔,除了一扇极为显眼的黑檀木书架,殿内并无多余的摆饰。大殿正中设着大紫檀雕螭书案,案旁难得设了一尊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而案上则摞了厚厚书籍文案及手札信件,霍侯爷此刻正端坐于案前,似乎在执笔描红。

顾立轩不敢多看,裣衽行礼:“下官兵部主事顾立轩,拜见大人。”

闻言,霍侯爷淡淡应了声,却未抬头,只沉声道:“那《诸葛十计》可是由你所作?”

顾立轩拱手回道:“下官不才,闲暇时就素爱舞文弄墨,区区拙作正是下官所著,令大人您见笑了。”

霍侯爷顿了下,抬头看向殿下之人:“不必自谦,《诸葛十计》,甚好。”

顾立轩脚底一飘,头晕目眩,呼吸顿时都粗重了几许。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素来以严苛闻名于朝野的霍侯爷,竟然开口夸奖了他?

“大……大人过奖了……”

颤抖着巴巴说了一句后,顾立轩就住了嘴,他自己都暗恨自己此刻没出息的很。

对于有才之人,尤其是在军事方面才华出众的人,霍侯爷向来都是宽容的很。

似乎丝毫不介意顾立轩此刻表现出来的窘态,霍侯爷难得缓了声音道:“顾主事,你才华出众,于战事方面颇有些心得谋略,往日倒是本官没能及时慧眼识珠,埋没了你大才。”稍微一顿,他方缓缓开口道:“不知你可有弃文从武之意?”

犹如一剂惊雷瞬间将顾立轩所有的飘飘然轰了个粉碎。

霍侯爷他,他莫不是想让他做武官,带兵打仗?

顾立轩脸色发白,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书生,做武官?战场上刀剑无眼,就他这样身上无二两肉的,哪里能够敌军一个回合砍杀的?

偏得那霍侯爷还在开口试探:“自来也有文官上战场的,功夫武艺可以后天修练,就算差些也不打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胜过单枪匹马的勇夫千万倍。”

顾立轩心下发苦,他又哪里会什么谋略,让他润笔写写文章尚可,若让他排兵布阵指挥千军万马……光想想那场面他就手脚颤的慌,那还不如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家当个绸缎庄的掌柜的,也省的到头来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想想被腰斩的李尚书,顾立轩觉得腰椎都在隐隐发痛。

“大人,下官并无弃文从武之意……”敏锐察觉到他此话一出,殿内温度明显低了几分,顾立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颤声道:“下官并非精通兵法,不过素日听得同僚间讨论,偶得思路遂以将其整合编纂,实在非下官一人之功……对于带兵打仗下官实在是一窍不通,一将不成累死三军的道理下官还是懂的,实在……实在不敢自误。”

霍侯爷捏了捏眉心。心下略带失望,本还以为是块璞玉。

“罢了。”既然无此血性,强令他弃文从武也并非件益事。

随手抓起案前的几本书册,霍侯爷将其扔到顾立轩面前,冷声道:“纵然有才,也切莫在邪门歪道上钻研过甚。多花些心思在正途上,琢磨些兵法战略方是正道,少钻研些下九流的东西,听清楚了么?”

霍侯爷冷不丁的扔了书在他跟前,还吓了他一跳,待他颤着手捡起一瞧,均是以往晚娘写的些什么仙侠鬼怪之类的书,一张脸顿时爆红。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也只能低头认了,保证再也不会写这些下九流的文章。

霍侯爷又扫了他两眼,觉得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碍眼,遂皱了眉道:“你……何故以‘玉面书生’为署名?”他甚是难解,这般轻浮浪荡的署名,他的下属怎能就用的这般安之泰然?

顾立轩摇摇欲坠,一张清逸的面庞涨红爆紫。

“是……是下官拙荆所起……”

“荒唐。”霍侯爷沉声冷斥:“纵然是署名,却也焉能起于妇人之手?难怪你那署名起的如此不伦不类,有伤大雅,简直滑稽可笑。那般轻浮署名,若要流传出去,外人岂不是要揣测本官这兵部的作风素来如此?”

霍侯爷的连声喝斥让顾立轩大气都不敢喘。冷汗浃背,连声颤道不敢,头愈发的低垂。

顾立轩不堪的表现,令霍侯爷甚是怀疑自己重新起复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捏了捏眉心,霍侯爷不耐的挥挥手,真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甭管顾立轩在主殿内表现的有多么不尽人意,可从主殿归来的他,刚一踏进偏殿大门就受到同僚们的热情拥簇,或虚情或假意的恭维及试探。

顾立轩已经熟练的挂起得体的笑虚与委蛇。

看他们之中不少人明明心下嫉恨,却不得不满脸堆笑的过来对他恭维吹捧,顾立轩犹如被疏通了筋骨,通体舒畅。耳畔听着这些溜须拍马之言,他仿佛忘却了在主殿的惊惶狼狈,素来在衙署里被人忽视惯了的他,此刻心下几许快意又有几分隐晦的受用。

顾立轩眯眼低头看了看双手,摊开又微微攥起,神思恍惚了刹那。

怪不得世人争名逐利,这个中滋味,当真令人欲罢不能……

一直到戌时三刻,喝的酩酊大醉的顾立轩才被人搀扶着趔趔趄趄的归了家。

待拜别了两位特意送他归来的同僚,顾母和沈晚便扶着他进了屋,令人打来温水,给他擦洗了面部和手脚。

好在顾立轩的酒品尚可,醉了酒不吵也不闹,迷瞪着眼任由沈晚他们给他上下拾掇,待终于收拾完毕被人扶着躺下,甫一沾了枕头,不一会便闭了眼徐徐打起了呼噜。

婆媳两累了一身的汗。

顾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了顾立轩一眼,瞧他饶是熟睡可唇边隐约挂了丝笑容,不由低声叹道:“这些日子到底苦了他了。好在如今雨过天晴了,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沈晚给顾立轩掖了掖被角,笑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咱顾家向来以仁善治家,老天爷还能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哪里就能让好人家蒙难?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娘您就等着看吧,咱顾家过了这道坎,日后指不定有享不完的大富贵等着呢。”

顾母心情大好的回自己厢房去了。

沈晚内心也极为欢喜,来到这个陌生朝代六年了,她深知于这等级森严律法严苛的封建王朝,无论是达官贵人抑或是平民百姓,想要一直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有多么难。尤其对于女子而言,能嫁给自己倾慕的人有多难,嫁人后遇到明理的公婆又有多难。偏她自打嫁人后就时来运转,这外人眼里难上加难的机遇让她全占了,嫁与顾家这三年过了难得平静安稳的日子,天知道她有多么珍惜。

总算如今相公重新起复,顾家的日子总算重归轨道,她也能继续过这安稳日子,甚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