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昭宁元年十一月廿九,冬神祭典第三日。

近五十名刺客像是凭空出现在邻水城的典仪台附近,展开了刺杀行动。

因这日仪程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圣驾与民同乐”,在场观礼的百姓众多。

刺客们短刀出鞘后,惊恐的百姓立刻混乱奔逃,场面混乱到随驾的皇城司卫戍根本无法展开防御阵型。

未免刺客残杀或裹挟仓惶百姓,左统领贺渊一声令下,最擅短兵相接的金云内卫迅速穿过人群,与刺客展开一对一近身搏杀。

这队刺客出人意料地诡异,虽最后被尽数扑杀,但战况极其惨烈。

昭宁帝与昭襄帝君毫发无损,可金云内卫死伤过半,左统领贺渊重伤昏迷。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昭宁帝下令封锁刺杀事件的详情,火速摆驾回京。

十二月初十,圣驾回銮。朝中对刺杀事件噤若寒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而在太医官们全力救治下的贺渊,仍无醒转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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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冬阳金晖斜斜透窗。

赵荞坐在床前圆凳上,按太医官们的叮嘱尽量对昏迷中的贺渊多说话。

“陛下不许透露此战细节。大哥只告诉我,当时形势棘手,皇城司卫戍无法展开有效防御,若不是你果断带人出手,事情就不是如今的结果。他说,你和你的伙伴们很有担当。”

金云内卫号称“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

说白了,他们的职责只是保证陛下与帝君安全无虞。

可在皇城司卫戍遭逢困境、无法周全庇护在场百姓的紧要关头,贺渊带人冲了上去,做出了本不必金云内卫做出的牺牲。

“大哥说,这是金云内卫成建制六年来最惨烈,又最光荣的一战,”赵荞抬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珠,笑道,“这下没人再说你是靠贺大将军荫庇了,高兴吧?”

贺渊的堂兄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大周立朝六年,累经两帝,总共只封过钟离瑛与贺征两位柱国大将军,并由二人共同遥领天下军府兵权。

如此超然地位,足见这一老一少是如何战功赫赫。

今年三月,贺渊被昭宁帝拔擢为金云内卫左统领时,朝中舆论很是哗然了几日。

毕竟他才刚二十,过往资历似乎也无亮眼之处,不功不过在金云内卫做了三年小旗而已。

这样的情形,自有人在背后说他靠堂兄的功勋荫庇,白捡这位高权重的左统领之职。

但邻水一战后,绝不会再有人敢说这话了。

“这位朋友,我没看错你,真是个人物。”赵荞极力使语调保持轻快,像往常与他笑闹时一般。

然而床榻上的贺渊毫无回应。

赵荞抿唇,凝着他的面庞发怔。

这家伙可真是承袭了“沣南贺氏”在长相上所有的祖传优点。

哪怕此刻头上缠着着刺眼的伤布,下巴隐有一层新生的浅浅青髭,纤长墨睫无力垂在下眼睑处,看起来也丝毫不显狼狈。

浅铜肤色使他五官备显深邃,侧脸线条利落英朗。

是人们想象中那种意气风扬的俊美战将该有的轮廓。

他年岁不过二十,平素却总板着脸做冷淡老成状。

有时明明心里乐开花,两眼亮得跟星星似的,却还要硬撑着绷个冷漠脸。

虽从没问过,但赵荞早就看出来,他是顾忌右脸颊有个浅浅梨涡,怕笑起来就让人觉得不够威严沉稳。

她早想告诉他,其实有梨涡很好。

笑时会显出一种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明亮柔和,像仲春暖阳下迎风招摇的柳条。

恣意舒展,撩人心弦。

以赵二姑娘泼辣辣的性子,轻易真说不出这种酸文假醋的话。

可若这人立刻睁开眼,只要他敢听,她什么肉麻话都能说。

赵荞眨眨泪眼,倾身以指尖轻轻摩挲他的下巴。

“只要你赶快醒来,我甚至可以答应叫你一声……那什么。”

以往他总委屈,嫌她大剌剌唤他“贺渊”不够亲昵。

他有个只家人亲族才知的别号,是成年冠礼时起的,叫“逸之”。

当初两人互表心意时,他曾要她今后改口叫他“逸之哥哥”。

这么恶心巴拉的黏糊称呼,赵荞听了差点没当场打死他。

“我很讲信用,你知道的,”赵荞难得软声软气,像个拿糖果哄小孩儿的怪姐姐,“若你这时醒过来,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但这辈子就只一次,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可惜他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这么自说自话好半晌后,天色已不早,再逗留下去显然不合适了。

赵荞揉着眼睛站起来:“我明天再来。若明天你还不醒……”

终究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

她轻咬下唇,红着眼眶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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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几名太医官正小声探讨贺渊多日不醒的缘由。

见赵荞出来,几名太医官立刻停交谈,齐齐围了过来。

其中一位叫韩灵的年轻太医眼神最是急切。

“怎么样?我的法子有用吗?”

韩灵是随驾去遂州的太医官之一,贺渊恶战重伤被送回京的路上都是由他开药、下针的。

眼见贺渊脉象已稳,却始终没有醒转迹象,韩灵自是比谁都急。

赵荞心下烦躁,忍不住迁怒:“我照你的法子一直同他说话了,根本半点反应都没有。你那是什么破医术?!”

韩灵抓耳挠腮,焦躁又尴尬。

“贺大人是头部受重创导致的昏迷。这人的脑子吧,它是个很复杂又很玄妙的……”

“我又不是医家弟子,别说些我听不懂的,”心烦意乱的赵荞恼火地摆摆手,嗓音软了两分,“你们快进去瞧瞧,我明日再来。”

说完,在眼泪彻底无法克制之前,疾步离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荞,怎么能在陌生人人面前掉眼泪?

*****

从贺渊家出来后,赵荞并未回信王府,而是驶向柳条巷的某座宅子。

她虽是个宗室贵女,却并非饱食终日、混吃等死的金贵摆设。

少有人知,她就是这几年京中声名鹊起的“归音堂”主事者。

归音堂算个商号,名下有遍及多个州府郡县的茶楼、酒肆二十余处,又有七个常年走南闯北的说书班子,更办着一份专讲逸闻趣事的杂报。

柳条巷这宅子是赵荞赁下的,归音堂的事务都在柳条巷内的这宅子中处理。

前些日子她在王府养病,许久没过柳条巷来,都是她的几位得力助手在打点一切。

“忙你们的,不必管我,”赵荞向围过来的众人摇摇头,“我找小飞问点事,叫他到南院书房来见我。”

为了让说书班子随时出新鲜本子,也是杂报需要刊载各种新奇的市井逸闻,归音堂各地掌柜们会留心客人闲谈到的各类大小消息,记录下来传回京中柳条巷这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