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贺渊平素里话不多,性子偏于清冷板正, 与人相处总会稍显疏离, 凡事总是做得多说得少, 绝非惯于甜言蜜语的油嘴之辈。

毕竟他出身高门,自己也算年少有为,世间本没有太多需要花言讨好的对象。

可此刻, 他站在盛夏晴空里的树荫下, 低眉顺目, 眸底熠熠闪着诚挚,沉嗓里藏着几许忐忑的喑哑,有些慌张,有些急切。

像无计可施的小孩子,挟尽满腔毫无章法的稚气孤勇,双手捧出自己珍藏许久的一颗糖。

赵荞怔怔望着他, 两颊内很不争气地猛生甜津。胸臆间像春雨过后又迎来晴天的竹林,接二连三有细嫩笋尖争相破土。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震天价地喊着,“稳住稳住, 一定要稳住”。

赵荞很庆幸,贺渊这些话不是在去年末刚受伤醒来时,或是年后出京的路上,亦或是惊蛰那日从松原送走她之前说的。

否则以她的性子,必定是欣然受之的。

因为那满心悸动不容错辨。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刚刚好,与世间万万千千的人都不同的那种刚刚好。

当他笨拙而诚挚地捧出心来,她根本拒绝不了。

所以庆幸。若是他早些说这话, 两人之间牵绊过深,或许再过不多久就会连累他了。

“贺渊,我只能说,多谢你盛情,”赵荞收回目光,满不在乎似地勾勾唇,“可惜,你没在我心上了啊。”

贺渊僵了片刻,又重振旗鼓:“去年冬我刚醒来时不记得你,待你冷冷冰冰,惹你难过好几回。你不能这么忍气吞声,至少得将我栓在身边报了仇。”

这真是逼急眼了。没见过这么积极主动撺掇别人找自己报仇的。

赵荞咬住舌尖才绷住神情没笑出来,冷着脸胡说八道:“我这人大度,从不与人斤斤计较。”

这话她自己都觉昧良心。

信王府赵二姑娘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不吃亏。

再次被拆了招的贺渊想了想,又急急道:“你说过,我们可以试试重新……”

“都是半年前你刚醒那会儿说的话了,别提了,”赵荞打断他,“我这人本就一天三个变的,半年呢,足够将我对你的喜欢消磨干净。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事儿就是这么个结果。强扭的瓜不甜,你别再叽叽歪歪惹我烦,好聚好散吧。”

说完,她重重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这一回,贺渊没有拦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跟上,却频频抿唇不说话,似在思考对策。

银瓶已从医馆出来,赵荞走到她身旁,避着贺渊与她交头接耳吩咐一番,银瓶便领命回王府去给岁行舟准备补血的餐食。

而赵荞独自往柳条巷的宅子去。

贺渊再度跟上,长腿克制着步幅,始终与她并行,替她遮去半数阳光。

虽自己的暗卫一直在附近,但赵荞不想在大街上闹出什么难堪场面,况且她的人轻易也打不过贺渊,于是明智地选择了对他视而不见,与他保持一臂宽的冷漠距离。

她想,要让一个人喜欢上自己不容易,让一个人讨厌自己那可就轻松多了。

或许出京那一个多月朝夕相处让贺渊看着她哪儿好了?所以暂时不能接受她的拒绝?

那就待他坏一点,专在他面前恶形恶状,凶巴巴不讲理。

多几次,他就该退却了。

各怀心事的两人就这么古古怪怪地同行,一路沉默良久。

忽地,贺渊清了清嗓子,转头投来噙笑的目光:“你方才说,强扭的瓜不甜?”

“不然呢?”赵荞斜眼睨他。

“阿荞,你听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这句话吗?”

“什么吱吱吱吱?欺负谁不识字没读过书?找骂呢?”赵荞凶巴巴横他一眼,目视前方,“还有,请尊敬地称呼我赵二姑娘!”

面对她恶劣的态度与言词里刻意的自贬,贺渊纵容抿笑,丝毫不为所动:“格物,就是说你得去接触某个东西或某件事,然后才能‘致知’,也就是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听不懂!滚!”

最怕他突然讲这种文绉绉的道理。从前就怕。

赵荞不再理他,兀自往前走,默默在心里将他捏死了八百遍。

“按照书上这道理,你说强扭的瓜不甜,”贺渊,长腿往她身侧靠近半步,倏地弯腰凑近她耳畔,“那你得先‘强’过,才知道对不对。”

语毕,他站直身继续前行,双手负在身后,目视前方。

如果耳朵尖别红的话,那姿态可真是一身浩然正气。

赵荞倏地赧红了双颊,咬牙跳脚:“回头我就叫祁威攒个最新的本子:‘金云内卫左统领贺大人当街撕掉正气画皮,口头调戏良家少女’!”

“嗯,虽说话本子,也要讲究严谨,”贺渊仍旧目视前方,点了点头,唇角扬起得逞的笑弧,“记得让祁威写清楚,调戏的良家少女是‘赵二姑娘’。”

“贺渊你脸呢?不要了吗?!”抓狂的赵荞从腰间抽出香木小扇,以极其凶猛的手速扇动起来。

相较于她的暴躁,贺渊十分平静,还无比顺手地接过她手中的扇子替她扇起来:“不要了。”

回京的路上就想好的,没脸没皮也要缠着这姑娘,绝不撒手的。

*****

贺渊与赵荞再次上演了让柳条巷众人熟悉的那一幕幕,时间仿佛回到昭宁元年开春刚从溯回城抵京的那阵。

已复职的贺大人莫名清闲,每天跟前跟后,仿佛长在了大当家身旁。

每日清早就去信王府门口蹲点,总能在非常恰好的时机蹿上赵荞的马车,一路跟到柳条巷。

因为之前出京时有说书小少年祁威与说书班子的人同行,祁威和那个说书班子的十几人一开始还习惯地唤贺渊“二当家”,被赵荞训了个满头包。

之后大家不这么唤了,贺渊倒颇有“二当家”的自觉,每日还抢祁威的活,窝在书房帮赵荞念那些鸡零狗碎的消息和杂报样本。

赵荞一开始还心怀侥幸,希望凶巴巴对他很坏能让他知难而退,到后来却只能焦虑恼火又拿他没法子。

打是打不走的,毕竟她手底下真找不出能打赢他的人,又不能当真以命相搏。

骂也是骂不走的,因为他学会了有选择地“耳聋”。

耍流氓窘得他落荒而逃?不可能的。他不知打哪儿学了污七八糟的东西,流氓起来赵荞已然不是对手。

一连五六天被他这么跟前跟后,赵荞也不敢往広严寺那边去看岁行舟的进展,只能吩咐银瓶单独去,等她下午回王府后再问银瓶几句。

廿六日黄昏,银瓶从広严寺回到信王府,将玉龙佩转交到赵荞手中。

“岁大人说,成了。只是他自己的情形不大好,当时就倒下了。结香带了人将他送回家照应着,看样子怕一时三刻没法面圣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