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赵荞右掌抵住贺渊的额心,将他的脑袋推远, 左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面红透骨, 双眸潋滟怔忪地望着他。

静默片刻后,她慢吞吞道:“为什么生气?”嗓音似浸水糖砂砺过,甜腻, 微哑。

这几日里, 她但凡开口大都只是一两个字的单音, 这还是头一回说出个整句。

以往贺渊带过许多内卫新武卒,见过好多次新武卒初次出手致人死命后内心遭受巨大冲击、心绪波动过大,出现如赵荞现今这般五感迟滞的症状。

所以他这几日与赵荞相处时很有经验,不让她长时间落单,却也绝口不提南郊的事,不谈任何会让她心神紧绷的话题, 就温柔随意地黏着逗着,让她在相对舒缓的状态下慢慢缓过劲来。

现下她开口说出相对长些的一个整句,虽语调慢慢的, 断句稍显别扭,口齿也略有些含糊,但这至少表示她的情况已开始向好。

贺渊欣喜之余,一时没能明白她在说什么:“谁生气?”

“你,”她顿了顿,语速缓慢地重复一遍,“为什么生气?”

问完趁他分神松了手劲, 立刻挣扎着从他怀中站起来,小心地退离他远些。

总算明白她的意思后,贺渊忍住将她拖回怀里搓揉一百遍的冲动,闷声笑得直抖肩。

这呆的,从她进来到现在,两人之间的话题都已换了不下三五回,她才追问最开始那个问题。

瞥见赵荞神色微恼,他连忙敛神正色,清清嗓子认真答:“我方才生气,是因为你对着韩灵笑,还脸红。”

赵荞眉心揪紧,慢慢将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什么意思?她现在只是反应慢了些而已,就连笑都不配啦?!

“那,我该哭?”

“重点是脸红!”贺渊醋意幽幽地瞥她一眼,自己拿了药瓶来上药,“先前在花园,你对着他脸红是什么意思?提醒你,想清楚再回答啊。”

若答得不对,他可是要闹的。哼。

赵荞走回他面前,将他手中的药瓶拿走,继续替他上药,同时也在回忆之前在花园的种种。

贺渊知她现下脑子慢,不催也不扰,安安分分任由她边想边替自己上药。

待到她拿起新的伤布要替他裹上时,总算想明白了:“哦。因为他吼你。”

“他吼我,和你脸红有什么关系?”这下轮到贺渊发懵了。

赵荞不是很开心地哼了两声。“想吼回去,说不出来,急的。”情急之下才抢了药来喝,卖乖讨好让韩灵忘了继续吼他。

贺渊心尖一烫,四肢百骸如被糖汁浸了个通透:“原来是急着护短啊。”

“嗯。”赵荞笑眼弯弯,伸手按了按他颊边那仿佛盛了蜜的浅浅梨涡。

替他将新的伤布裹好后,赵荞身形一僵,后知后觉地瞪他:“你生气,是以为我对他……?!”

被满心蜜意齁到晕乎乎的贺渊正美滋滋呢,闻言脑中立时警铃大作:“我不是,我没……唔!”

话没说完,脸色沉沉的赵荞伸出手指就往他肩伤处连戳三下,那力道真是半点情分也不讲,疼得他面色大变,吃痛闷哼。

“凶巴巴”可不是浪得虚名,说翻脸就翻脸的。

直到午饭时,赵荞都不肯再搭理贺渊,任凭他如何道歉、哄逗,都不肯再说话。

实在被烦得不行便送他对漂亮白眼,外加“哼”、“呵”这样的冷漠单音。若他靠她太近,她便毫不留情地戳他肩伤,还会顺手敲他的头。

午饭后,喝完药的赵荞变成苦瓜脸,在阮结香的陪同下慢妥妥回了客房,准备午休小憩。

进门之前回眸见贺渊跟在后头,便指了指客房门前某处,对夜行道:“他过这里,就打他。”

“遵命!”夜行掷地有声地应下,幸灾乐祸地看了贺渊一眼。

*****

正未时,内卫武卒孙青再次前来,到书房向贺渊禀了一些最新消息。

因之前右统领孟翱通过沿路内卫鸽房传回的讯中提到,护送岁行舟前往东境的途中数次遭到刺客追击,昭宁帝为防万一,命内卫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岁行舟的安全,同时谕令东境守军调人马前去接应。

听到这个消息,贺渊暗暗舒了一口气:“嗯。”

“贺大人,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孙青有些不满地嘟囔,“岁行舟,他凭什么?”

“不惜一切代价”,这几个字对金云内卫来说,就意味着关键时刻要拿命去护。

就为一个岁行舟,为他口中那桩不知真假的玄异秘辛,就要搭上一个内卫右统领和几十个内卫的命去护,这让孙青心中多少有些不平。

贺渊淡淡睨了他一眼:“就算没有陛下这道谕令,孟翱他们都该将岁行舟护好。”

“为什么?”孙青不解。

“那是我们欠他的。”贺渊淡垂眼帘。

五月里他去岁行舟宅中那回,奄奄一息的岁行舟趴卧在床,后背打着火罐,他隐约看到岁行舟背后有一道陈年刀伤。

当时还奇怪岁行舟一个文官怎会有刀伤,前几日他想起所有前事,想起当初自己在溯回城为什么要去缠着赵荞,自也就想起岁行舟背后那道刀伤是怎么来的。

那年他安排了三名内卫武卒在溯回北城门盯梢,留意入城的可疑人员。

那三个小武卒初次出任务,年少轻狂,竟胆大包天将一对通关名牒明显有可疑的夫妇放进城中,打算来个猫捉耗子的游戏。

没曾想那对夫妇是吐谷契派来行刺的顶尖高手,进城没多久就摆脱了他们的追踪。

彼时圣驾及参与冬神祭典的宗亲重臣已在溯回城下榻,若不是以私人身份前往观礼的岁行舟在与那对夫妇擦身而过的片刻及时发现他们口音古怪,还不知会闹出多大事来。

“岁行舟是鸿胪寺宾赞,对各地方言及外邦言语都有涉猎。他与那对夫妇擦身而过时无意间与那位夫人相撞,凭对方脱口而出一句带着吐谷契人言语习惯的低声惊呼察觉出了异状。”

说起这个,贺渊对岁行舟还是颇为钦佩的。那对刺客夫妇训练有素,寻常说话口音与大周人并无太大差异,若换一个人未必能像岁行舟那样及时发现端倪。

当时岁行舟没有胡乱声张,只是跟着他们,沿途不动声色寻找内卫或皇城司的人想要示警。可惜他只是文官,不会追踪匿迹之法,还没找到示警对象之前就已被那对刺客夫妇发现。

那对夫妇佯装不知,一路引着他进了偏僻窄巷,拔刀就砍。

武德五年溯回冬神祭典,孙青也是去了的。但他奉命在典仪台附近巡防,并不知北城门那边的三名同僚竟捅出过这么大篓子。

“那后来呢?他怎么死里逃生的?”孙青听得一口气悬在半中,心都揪紧了,“能甩掉内卫追踪的刺客已是少见的高手,他手无缚鸡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