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傍晚时分,浦诚忠回到了家。

看到女儿的车停在车道上,他加快脚步走进家门。

“晓华回来了,来来来,让爸爸看看哈佛的大学生。”他像往常一样和女儿开着玩笑。

没有回音,没有响起女儿银铃一样的笑声、语声,家里静悄悄的。

走进厨房,他看到秋棠背对着他在炉台前做饭,晓华双手抱肩倚在台子上,微抿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两只眼睛如寒星一般,发出清冷凛冽的光芒,射向他。

浦诚忠竟然不敢与之对视,他的笑僵在脸上,转开了视线。

他没想到女儿有一天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或者说他一直回避去想这个问题。那个向来嘟着嘴摇着他的胳膊撒娇的女儿!那个和他讨论问题崇拜地看着他的女儿!

浦诚忠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挂不住,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秋棠转身看看他,轻声替他解围道:“回来了,开饭吧。”

这顿饭是他们家有史以来最沉闷最尴尬最生硬的一顿饭,三个人各怀心事,都有几分食不下咽。

浦诚忠几次想挑起话题,依旧拿出慈父的姿态和晓华聊聊,晓华眼波流转,冷冷地瞟他一眼,那里面的蔑视与敌意让他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后就想不起来自己想说什么了。

几番下来,他心里颇有几分恼羞成怒起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晓华最先放下筷子,向秋棠说:“我吃好了。”转身离桌“蹬蹬蹬”地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打开房门,卧室里的摆设原封未动,好像她从没有离开一样,看着屋顶父亲亲手画上去的星空,晓华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离家不过百日,再回来已物是人非。

她扑到床上,这一刻她多想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学新生,父慈母爱,拥有最幸福的一个家。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在她年轻的心里,这个世界不是黑就是白,欺骗、背叛,是最难以饶恕的罪行。得知真相之后,再来看父亲以往对她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恶心,这样虚伪的爱,不要也罢!

她擦干眼泪,理理思绪,下楼来走进书房,她知道父亲吃完晚饭一定在那里边啜茶边工作。

浦诚忠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计算机前,而是伫立窗前,眉头微蹙。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儿,眼神复杂,两个人对视良久。曾经最亲密的人,风云转瞬变幻,一道鸿沟横亘在中间,竟然再也无法跨越。

“坐。”他伸手指指椅子。自己踱到桌子后面,先坐了下来。

晓华将椅子拖离父亲远一点,坐在他的对面,开门见山地问道:“妈妈跟我说,你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还有个孩子,这是真的吗?”

浦诚忠往椅子背上靠了靠,心知自己一直隐隐担心的时刻终于来了,事到临头,逃避不掉,就有了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念头。

他点点头:“真的。”

晓华看着他平静的脸色,气道:“你为什么这么做?难道我和妈妈还不能使你满足,这个家不能使你满足?妈妈那么尽心尽力地对你,你还觉得不够?我从小就一直努力达到你的要求,我还不够优秀吗?还不能让你满意?你就非要有个儿子不可?”

浦诚忠长叹一口气:“晓华,爸爸一时糊涂,没经得起诱惑,对方有了孩子。那个孩子是个意外,爸爸并不是为了孩子才有外遇。但是大错已经铸成,我却不能撒手不管。”

他看着晓华,用最诚恳的语气说:“晓华,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可以说,这个世界上爸爸最爱的人是你,也一向以你为豪,我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是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的。至于我和你妈妈之间的事,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妈妈,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

“我妈怎么了?事事以你为重,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家里的事都是她在操心,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你能多说什么?”晓华不依不饶地逼问道。

浦诚忠又叹气:“晓华,你说错了,你妈是处处以你为重,不是我。对于我来说,她所做的事情一个保姆和一个管家都可以做。夫妻之间,并不是照顾好孩子和家就行了,夫妻之间要有心灵层面的交流,等到你结婚以后,你大概就能理解爸爸一些。”

“你自己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还要挑妈妈的毛病,把责任推到她的头上!你不满意妈妈,可以和她离婚,你想找谁都没人管,现在的情形是你一直在欺骗她,在欺骗我!别说妈妈没有问题,妈妈即使有千般不是,也抵不过你一个欺骗!”

“爸爸,你不是一直教育我做人要诚实,要正直吗?难道你所说的正直诚实的标准就是这样的?中文里有句话怎么说的,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是不是就指的你这种情况?”

浦诚忠的一张老脸涨得紫红,一个当父亲的被自己女儿这样当面指责,任是城府再深、脸皮再厚也下不了台。

他打的如意算盘是在秋棠面前用儿子开脱,在叶霓面前强调女儿,现在到了女儿面前,他以夫妻感情不和为自己开脱,只是晓华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对面这个咄咄逼人的人是自己的女儿,他从小就宠爱有加,命根子一样对待的女儿,浦诚忠心知他不能和女儿翻脸,无论有几个儿子,他也不想失去女儿。

所以他压下心中的怒火,探身向前,依旧用十分诚恳的口气对女儿说:“晓华,爸爸一直希望你成才,用最高的标准教育你、要求你,可是有些事爸爸自己并没有达到那样的高度,不等于爸爸告诉你的不对。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爸爸做错了事,一失足成千古恨,请你原谅爸爸。”

浦诚忠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几年,直至对双方摊牌,他没有对其中的任何一个说声抱歉的话,反倒是在自己女儿面前低下了头。

“刚刚我站在窗前,想起你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么一小团粉粉的肉,爸爸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托起来。你六个月的时候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是‘爸爸’而不是‘妈妈’,你从小就黏我,最喜欢骑在我的脖子上,两岁的时候我就可以用自行车带着你去托儿所,进门之前,每次你都会伸出小手指,郑重其事地和我拉钩:‘爸爸,我最喜欢你了,你要早早早早地来接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说到这里,浦诚忠的眼圈红了,晓华已是泪流满面,低声说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曾经那么爱我,按照我妈的话说,是把我捧在手心里养的。”停了停,不由地抬起头又抬高了声音:“可如今的事实是,有了我你还是有遗憾,你还想要儿子,而你真的就在外面生了一个儿子,你的儿子是不是做着和我小时候相同的事?你知不知道,你一直用爱把我养大,然后再把这爱踩在脚底下,彻底毁灭我对你的信任,这是多么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