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何当重相见
铁英和路知遥携燕王手谕长驱直入,校卫营各处归置,井然有序。
推开佛堂的门时,路知遥一眼就看见了她,当即怔在那里,回身看铁英,稍作计较已了然在胸。
她叫了声“六叔”,边笑边哭,路知遥心中骤痛,忙解了大氅给她披上,吩咐军士备车,面带愠怒地对铁英道,“明月先生这样厉害的人物,竟连女人都护不周全,叫路某齿冷!”
铁英摇头道,“一言难尽啊,夫人丢了,我家主上都瘦脱了相,闲话莫叙了,还是快叫他们夫妻团聚吧。”言罢打发了手下暗卫送她上车,濮阳金台正巧赶到,便亲自驾车往明月府飞奔而去。
毋望坐在车上抚胸长叹,这会子好了,这一天一夜竟像到鬼门关转了一圈,所幸有惊无险。那高阳郡王倒也仁义,不曾动她分毫,只是裴臻怎么想呢?她不由又有些纠结,他可会怀疑她?可会嫌弃她?倘若他因此和她有了芥蒂,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才好?
一路上心思百转千回,估摸着快到了,就打了窗帘子往外瞧,远远已看见裴府的牌楼,牌楼底下站着个人,挺拔颀长,风姿神貌,只是面容略显憔悴,眼见马车渐行渐近,疾走几步迎了上来。车还未停稳,便打起门帘往里看,哑声叹道,“春君……”
这一声呼唤,仿佛跨过了迢迢山水,跨过了宇宙洪荒,硬生生地刺进她的心底里去,她泪眼婆娑,看见他伸出手臂,也顾不得街口人来人往,起身扑进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兀自抽泣哽咽,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强笑着应了,百般滋味在心头,渐渐觉得眼睛酸涩,忙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弯腰将她抱起来,匆匆往裴府大门里去。
上房的丫头婆子们早预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沐浴更衣,微云和淡月互看一眼,屈膝在她跟前跪下,哭道,“奴才们护主不力,叫姑娘一人涉险,亏得姑娘没事儿,否则咱们便是死了也没法向大爷交代。”
毋望上前扶起她们两个,只道,“不是好好的吗,不过受了些惊吓,现在都好了,你们也不必自责,这事怎么能怪你们呢,谁也没想到张家兄弟会这样。”
微云忿忿道,“果然人心难测。听说他两个被影卫抓着了,追他们,他们还没死没活地跑,虞大人恨得牙根痒痒,切萝卜似的就把他们的脚给砍下来了,昨儿后半夜里拖回府里来叫大爷发落,大爷也没说什么,只吩咐连人带脚给他老子娘送去了,这会子死活不知呢。”
淡月道,“活该恶有恶报,没一气儿打死算是好的了。”
毋望不语,如今回来了,张家兄弟也算是开发了,那些恨便烟消云散了,哪里来那么多时候消磨在这些不痛快上?转出云母石的围屏,光脚踩在番外采买来的羊毛地毯上,来回走了两遍,大感自在非常,淡月探出头来道,“姑娘穿上软鞋吧,回头受了凉可不好,后儿还有好些礼要过呢,没得身子撑不住。”
这屋子里供着炭炉子,她只穿着中衣也不觉冷,便道,“没什么,我自己知道料理。”
微云拉她上榻,给她手上脚上都抹了香膏子,又解了她小衣上的带子让她趴下,浑身上下都擦匀了才算完,边擦边啧啧道,“咱们姑娘这肉皮儿天底下难找,大爷真是好福气,后儿晚上不得迷死?”
毋望一听红了脸,淡月啐道,“你这作死的,没羞没臊,敢拿主子打趣儿,可是腚上皮痒吗?”
微云见自己说漏了嘴,也怪不好意思的,捂着脸道,“一时说顺了,这儿也没外人,不怕叫人听去。”
淡月左右看了看道,“大爷没在?”
微云点头道,“自个儿到库里抓药去了,那嗓子不吃药好得慢,后儿还要招呼客人呢。”
三个女孩儿面面相觑,淡月挨过来,脸上带着红晕,小声道,“姑娘,可要叫个婆子来问问?”
毋望不明所以,傻傻道,“问什么?”
微云比着手势,尴尬地笑道,“就是‘那个’啊……洞房花烛夜,有哪些要小心的,姑娘这儿没有妈妈嫂子,什么都不懂,怎么伺候大爷……”
毋望僵住,那两个大窘,三人相视,呵呵地傻笑起来,淡月大剌剌道,“不会也没关系,大爷总知道怎么办,叫他伺候姑娘不就是了么,爷们儿家,这个最在行!”
这话招来另两个没头没脑的一通乱咯吱,微云道,“这蹄子了不得了姑娘,快给她配个女婿,留着是祸害,不知道哪天就跟人跑了呢?”
毋望笑得岔气儿,细想想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三人正闹着,外头有人咳嗽了一声,小丫头在廊子下回道,“姑娘可洗好了?刘家大爷来了,在劲松院里候着呢。大爷让来问问,姑娘要是方便见客,就带刘大爷过来。”
毋望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大爷?哪个刘大爷?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想出这么个人来,莫非是应天刘家的宗亲吗?因道,“大爷说是哪儿来的?”
微云笑道,“姑娘糊涂了,自然是您的弟弟,小刘大爷了。”
毋望大喜,是沛哥儿回来了。她们管他叫大爷,真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忙道,“快叫他来。”话音才落就听见堂屋里传来脚步声,丫头打了洒金软帘,一个半大小子闷头便闯进来,离她三步停下,拱手满满一揖,声音微有些颤,却极力保持平稳,谦恭有礼地说道,“给姐姐请安,姐姐这一向可好?”
毋望原当姐弟见面少不得抱头痛哭的,自己也满满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这德沛一来便是这样,倒弄得自己不自在起来,偷眼看裴臻,他倚在集锦槅子旁,甚是赞许地浅笑着,瞧毋望傻了眼,便对德沛道,“好兄弟,客套什么,都是自己人,快些坐下吧。”
德沛道是,在紫檀月牙桌旁坐定,抬眼看过去,眼神复杂,只是疏离地笑,竟和从前天壤之别,那种小心谨慎,俨然成了另一个裴臻。
毋望惊愕且无所适从,德沛长高了很多,一副劲装打扮,眉眼也长开了,英姿勃发,再也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捡番薯的野小子了。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莫不是离家之后遇到什么事了?她忧心忡忡,又不好太直接,只得道,“沛哥儿,这一路可顺利?”
德沛道,“劳姐姐担忧,我接着师兄的信就下山了,原还该早两日到的,只是走到东阿县时遇着了一场大雪,耽搁了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