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谁更事王侯

夫妇二人出东宫,绕过莫愁湖往太华门去,裴太傅一手圈一手扶,将娇妻仔细护住,因早上下过一场雨,路面湿滑,因此更是关爱备至,唯恐摔着了有个闪失。

迎面走来两个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一看之下是指挥使纪纲,和被收编了的明月影卫统领虞子期。那两个人对汝南公主正冠行礼,复与太傅大人抱拳攀谈起来,话题大抵是朝上的风云局势,公主殿下不感兴趣,转到广场上的日咎下靠着。

他们稍聊了几句,纪纲看看咎面上的时辰,对虞子期道,“时候不早了,你往金吉大人那里去吧,我进宫面圣去。”

虞子期道是,待纪纲走远了方拉了裴太傅袖口道,“主上,你可听说汉王拒往云南封地?这小子倒硬气,他老子让他出京师,他嫌云南荒凉,说往那里形同流放,圣驾前高呼‘我何罪,斥千里’,看这架势陛下也拿他没法,云南是去不成了。”

裴太傅笑吟吟,“虞大人,如今你是锦衣卫同知,是朝廷命官了,和在下的影卫毫无瓜葛,这‘主上’的称呼再不能叫了,免得让人听见了生事端。”他负手又踱两步,半抬了头看天,慢吞吞呓道,“不去?不去便不去吧,留在京师好对付。”

裴太傅抚着下巴想,不是他记仇啊,是那朱高煦不依不饶,灵璧之战中几次三番欲夺他性命,若不将他打发了必留后患。不过那厮作战当真勇猛,全军皆敬他战功彪炳,肖似乃父,因此当时的燕王殿下一时脑子发热,许诺将来要将皇位传予他,可真到了眼巴前,这事又黄了,毕竟世子朱高炽以一万兵卒抗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守住北平城建奇功,又寻不到错处好废黜,天下大定则需仁君当政,文臣们一致拥戴世子,弄得当今圣上在立太子一事上大为头疼,裴太傅看永乐帝极爱长孙朱瞻基,便授意解缙以“好圣孙”来说服圣上,结果导致给高阳郡王的承诺打了水漂,只马马虎虎封了个汉王,现在又要让他到云南就藩,想来他也是不答应的。

本来他要是肯走,那这段恩怨就算完了,可照眼下的形势看,这斗争还要继续下去,储君之位断不能落在他手里,否则一旦让他坐拥了江山,那自己的下场绝对好不了,还有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娇妻,怕是要充掖庭去了。

虞子期看他半晌不说话,便探道,“依着主上的意思呢?”

裴太傅一哂,“他迟迟不愿就藩,留在京城必有所动,风闻他私养了很多武士,莫非是要图谋不轨吗?你使了人,把话传到杨士奇耳朵里去,我和他不对付,由他出面和皇上禀告,我乐得坐享其成。”

虞子期拱手道是,偷眼看汝南公主,低声道,“你两个和好了?今儿晚上不住户部了吧?”

裴太傅干笑两声,指鹿为马道,“夫妻哪有隔夜仇啊,凭她多厉害,到底是女人,还能反了天不成?瞧见没有,今儿赔罪请我回家来了。”

虞同知看了看那位宫装佳人,戴着金丝髻,穿着柳绿花缎短衫,杏黄绸缎马面襕裙,这四五年下来出落得愈发标致,不过自打怀了孩子,据说脾气比以前更倔强了三分,要她来赔不是,只怕难,再斜眼看他家旧主,洋洋自得,明显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虞同知难掩感慨地长叹一声,想那明月君当年何等的英雄气概,如今被个妇人捆住了手脚,除了攸关生死的大事还上些心,旁的东西于他都是浮云,满脑子只剩老婆孩子了,也许不久的将来还塞满了尿布和屁帘。

汝南公主招呼开了,“兰杜,我的鞋里进沙子了。”

裴太傅应了声,乐颠颠地跑过去,虞子期吓出一头冷汗来,忙作揖道,“卑职尚有公务在身,就此别过。”

汝南公主和煦道,“虞大人得闲和夫人来府里坐,皇后前日赏了几个小戏儿,会唱河南梆子戏,夫人一定爱听的。”

虞子期看见裴太傅撩起忠静服的广袖,提了拧丝纱罗的衣摆单膝跪下,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这是要给女人脱鞋吗?忙不迭拱手道谢,一手按住绣春刀急急而去,走了二十来步忍不住回头,那英明神武的裴太傅正倒提着鞋口抖沙子,丝毫不介意太华门前的侍卫侧目,虞子期只觉气血突突的上涌,他和糟糠结发六七载,连眉都没替她画过,他两个恩爱至此,真真叫人汗颜啊!

太华门外停着辆雕花围子的马车,助儿已在车旁等了许久,看见两人相携出来,一时愣了愣神,迎上来道,“奶奶多早晚来的?大爷这会子是往衙门里还是回府?”

裴臻在他头上打了一记,“不开眼的,你道我去哪里?”

毋望道,“先回去把官服换了再说。”

助儿嗳了声,到马车后搬了红漆矮凳来,放在车下供他家奶奶踩踏上车,裴臻小心相扶,待两人上车坐定了,方策马前行。

到家已近午时,毋望让人备了水伺候他沐浴,又叫丹霞到厨房传饭,自己卸了髻到窗前卷起了窗纱,这时六儿和翠屏抱了两堆小衣裳进来,一面嬉笑道,“奶奶可把姑爷请回来了?”

毋望点点头,朝后园子里指了指,又凑过来看,这些东西都是半旧不新的,有襦衣,有裤子,还有围脖肚兜什么的,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翠屏道,“是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都是舅老爷家里的哥儿穿剩下的,老太太说了,孩子穿百家衣好养活,另置了金锁子和细纱褥子给咱们小主子的,收在大柜里了。”

六儿绞了帕子给她擦脸,扶她在榻上歪着,脱了她的鞋袜看,拿手一捏就凹下去一片,叹道,“这会子发作的越发厉害了,竟肿得这样,头里的鞋都穿不了了,回头叫夏儿加紧着再做两双。”

毋望并不在意,只道,“没什么,只有些胀,又不疼,歇会儿就好了。”

六儿往门外瞥了眼,小声道,“这姑爷也是,好好的闹什么别扭,还叫奶奶进宫去请,不知道奶奶眼下身子沉吗?”

翠屏敲了她道,“别混说,仔细叫姑爷听见揭了你的皮。”

毋望知道她心疼自己,也不说她,单侧倚着软垫笑,又想起微云来,遂道,“咱们胡大奶奶可来过?”

原来那微云上年由裴臻做主嫁了詹事府右春坊从八品的右清纪郎胡子昭,她家里婆婆小姑甚厉害,姑爷是个银样镴枪头,虽心疼媳妇,又惧怕母亲,才成亲时还知道护着,到后来也耐不住了,索性一头扎进衙门里,连家也鲜少回了,微云的日子过得很是不舒心。裴臻看她那样心里有愧,便叫毋望给她些贴补,谁知被她家的恶婆婆发现了,嘴里不干不净念叨起来,说什么先头就是伺候主子的,如今嫁到了胡家来主子心疼。裴臻得知后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就撂手不管了,这事毋望看不下去,从刘家的产业里拨了个二进的四合院给他们两口子单过,所幸那胡子昭还有些气性,带着媳妇安顿了下来,照目前来看,如果胡家太太不去闹,微云就还算舒坦,若一去闹,微云只剩以泪洗面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