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 云中传喜信

近九月中旬,裴阑一家子连同父母进京师。

毋望懂礼,辟了上园给公婆,因裴阑房里人口多,便将两个园子打通了,好让他们住得宽绰些,自己喜静,搬到东北角的烟波苑去了。裴夫人在北地时就极看重她,如今果真成了婆媳自然高兴,又因毋望怀了身孕,更觉称心如意,一应事宜仔细张罗,竟比裴臻还体贴周到。裴阑媳妇也是个好性儿的,因此妯娌关系也融洽,婆媳日日聚在一起谈笑解闷,亲得如同母女一般,裴臻见状甚欢喜,便放了心在文渊阁编书修典。

转眼已将至重阳,毋望的身子愈发笨重起来,这日恹恹歪在榻上歇觉,裴阑媳妇带着大闺女进来,容姐儿已经十来岁了,出落出了女孩儿的玲珑细致来,见了毋望敛裙一福道,“给大伯母请安。”

毋望笑了笑,指了旁边的绣杌道,“坐吧,今儿学里放得早,怎么这会子来了?”

容姐儿道,“明儿是重阳,师傅叫我们早些回来给长辈们尽孝道,祖父祖母那里我已经去过了。”说着提了漆篮上来放到几上,“这是重阳糕,给大伯母吃的。”

毋望点头,“咱们大姐儿真是孝顺。”

二奶奶看了她的神色,道,“大嫂子这两日精神头不济,算算日子快生了吧?还是早些打发人把大哥哥请回来吧,有他在才稳妥。”

毋望搭了毡子在肚子上,缓缓道,“等要生了再说吧,他现下忙,先紧着他修书那边吧。”又道,“明儿的礼可都备得了?我如今这样问不了事了,都靠二奶奶替我置办,难为你了。”

阑二奶奶笑道,“你还同我客气什么,咱们姐妹似的,我自然事事给你周全。谢府和刘府的节礼都差人送去了,给刘府的姨娘另单备了一份,也送去了。我是来和你说,微云这丫头懂事儿,才刚使了小厮抬了金丝枣儿和两大笼重阳糕来,想是感念太太和你的好呢!”

毋望朝窗外看,两只鸟停在窗屉子下的树枝上啾啾地叫,底下是盛放的大片菊花,衬得这秋日景致赏心悦目。

微云的婆婆小姑经上次的一番整治几乎吓破了胆,布政使大人戏做得足,把她们五花大绑推到了南门菜市口,办她们个栽赃诬蔑朝廷命官的罪,磨刀霍霍要砍她们的头,连刽子手都准备好了,把那对母女吓得魂飞魄散,倒在地上直吐白沫子。后来布政使大人假意听了太傅府长史说情,才赦免了她们的罪,令她们即刻回老家,不得在京师逗留,那胡婆子母女白捡了一条命,自然没有不从的,慌里慌张雇了车便走了,再没敢来闹过。微云过上了安生日子,两口子也日渐恩爱,家里下人恭敬伺候着,好生将养之下人便丰腴起来,如今也有了怀孕的样子了。

两人又说起明儿登高的事来,说是阖家要往鸡鸣山上去,毋望正可惜自己去不了,突觉身下一热,似乎什么流了出来,她一惊,掀了腥腥毡儿看,襦裙尽已湿了,褥子也湿了一大片。

阑二奶奶一看了不得,道,“羊水破了,快些准备起来。”

出门招呼,府里顿时大乱,裴夫人和裴阑的生母胡姨娘十万火急地跑了来,毋望一见她们便似哭似笑地咧着嘴,隐隐觉得肚子有些痛,心里害怕,惨白着脸叫声太太,拉了裴夫人的手几乎要哭出来。

裴夫人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坐在榻沿上把她搂进怀里,笑着安慰道,“好孩子,别怕,还有一会子呢!咱们这小祖宗来得倒巧,看来明儿咱们家就添丁了。”

胡姨娘接了丫鬟送来的参汤喂她,温声道,“吃些提提气儿,回头有把子气力要使呢。”转身吩咐把床铺上,在拔步床的床架子上系了两根红绸子,准备让她借力用。又道,“可打发人去叫大爷了?大奶奶要生了,还不快找他去!”

这时裴阑在廊子下应,“你们快顾着大嫂子,我到文渊阁寻他去。”说着快步往园子外头去了。

毋望皱眉感觉了一下,游丝似的疼一会儿,时候也不长,倒还忍得住,便对翠屏道,“去刘府找我婶子和姨娘去,叫她们快来,耽搁不得。”

翠屏嗳了声慌忙跑了出去,几个稳婆准备起了接生要用的家伙什,请她上床躺着去,她往那红漆托盘里一看,登时吓得腿都软了,盘里放着一把崭新的剪刀还有穿好的针线,她暗暗纳闷,若是生不出来就要动剪子吗?那可怎么好?

裴夫人知道她怕,就编了胡话稳住她,只道,“你想岔了,那剪子是拿来吓唬床婆的,这样她就不敢扣着孩子了,生起来顺遂。”

毋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换了中衣,按着婆子的指示半躺在床上,原本是害怕,后来想想怀了九个多月,就快和孩子见面了,不知他长得像自己还是像裴臻,性子也不知随谁,心里生出憧憬来,便又不怕了,只觉欢喜甜蜜,那点子疼就算不得什么了。

“过会子疼得厉害了就使劲儿,不疼的时候就歇着,万事都不用怕,咱们家是御医出生,臻哥儿和你公爹都在外头候着,保你万无一失。女人都是打这儿过的,这一胎顺了,下一胎就好生了,旁的都别想,只想着你那大小子落了地多可人疼就是了。”裴夫人在她手上重重一捏,道,“好孩子,这可是咱们裴家的嫡孙,臻哥儿二十八了,得的头个孩子,你就顾念你们夫妻情义,好歹要争气。”

窗外裴老爷道,“别絮叨了,让大奶奶好好歇会子,你又不会接生,杵在哪里碍手碍脚的做什么。”

裴夫人回神笑道,“我自然担心,你们爷们儿懂什么,只知道抱儿子,抱孙子,苦都叫女人吃。”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歇着吧,我就在外头,有什么便叫我。”说着招呼了胡姨娘退出了后身屋,只剩几个产婆在房里候着。

那厢裴太傅拢着袖子在文渊阁的一隅踱步,正给《龟山集》写佚文,指着旁边做笔录的校书道,“记下来,前书云云,初无胜虑,而长者以为然,某复何言哉谨当承教耳。知道之说,考绎前言,竟未能谕。道之不明久矣,是非不同,殆非笔舌所能尽也。吾徒各当勉进所学以要其成,庶乎异日其必有合矣。何由展奉,一尽所怀。”

才作完,负责医理卷的学士来问,“伤寒论有一页缺失了,太傅可知‘太阳中风’这段全言是何?”

裴臻想了想,道,“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

“受教受教。”大学士含笑拱手而去。

众人聚精会神作学问时,文渊阁的大门大开了,戴着乌纱描金曲脚帽的内侍监尖声道,“太傅大人快别忙了,汝南主子要生了,大人快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