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季晓鸥终于打开车门锁,她一边推门一边回答:“对不起,我没手机。”

“那打你店里电话你介意吗?”

季晓鸥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闻言又收回来坐好。她当然介意,非常介意,她不想和一个性向不明者交往,可这人明显已经掌握了不少她的信息,她得把这事儿小心地画上一个句号。

斟酌半天,季晓鸥开了口:“那个什么……我觉得……我觉得,和别人不同没什么,真的……那不是你的错,只不过你和别人不太一样,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那个……咳……我是说……”

严谨的眉毛又习惯性地皱在一起,在眉心纠结成一个“川”字,好像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说啊……同性恋……”季晓鸥咬咬牙,终于吐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词,接下来就顺理成章,言辞逐渐流利,“你只不过碰巧喜欢的是同性,这没什么,不是你的错……可是我不行,不能接受同性恋,因为上帝反对,哦,虽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家里有人是,您明白吗?请原谅,以后别再骚扰我,谢谢你,哦,也谢谢你的花!”

她跳下车跑了。背后64公升的登山包足有半人高,她却不觉得沉重,步子飞快,像要躲避身后的瘟疫。

严谨目瞪口呆愣在那儿,好半天才把她的话理出个头绪。

他居然变成了同性恋!

原地憋了许久,憋出他一句话:“同性恋,妈的老子就是同性恋,因为……因为我想×你大爷!”

他开车往回走,满腔怒火也不知该向谁发泄。

季晓鸥对他的误会,显然还是生日那天恶作剧的后遗症。他心里边几乎把始作俑者许志群警官的全家女性问候了一个遍。

严谨越想越窝火,最后在方向盘上砸了一拳,狠狠发誓道:“行,死丫头,看我哪天把你放倒到床上,好好教训你一顿,让你知道究竟什么是同性恋!”

前面说过,严谨追女孩子一向喜欢狂轰滥炸的方式,至于他如何仿效当年的上甘岭战役,将190万发炮弹狂风暴雨一样砸在弹丸之地,以期实现他的誓言,这且是后话。

只说季晓鸥甩开严谨,向路人打听之后,确认地址无误,这才小心翼翼摸进那座七层旧楼的西单元。

这是一家工厂的宿舍楼,每单元六户人家,没有电梯,楼道里也没有路灯,黑乎乎一片,唯一的照明是每处楼梯拐角,一扇细长的窗户透过街灯微弱的光亮。

季晓鸥借着这点微光,磕磕绊绊绕过楼道里无数的杂物,气喘吁吁爬到了顶层七楼,敲响了其中一户的房门。

门缝下面泻出窄窄一线灯光,门内却无人回应。过了很久,门突然开了,屋内的灯光豁然倾泻而出,让身处黑暗中的季晓鸥颇不习惯,闭上眼睛才能适应突然到来的光明。

门内站着一个架着双拐的女人,头发散乱,逆着光线显出瘦弱的轮廓。

“您好,赵姨托我来的。”季晓鸥说。

女人点点头,架着拐在前面带路。她的双腿自髋部起似全无力气,几乎是拖在地面行走。季晓鸥看着她慢慢挪到床边,将双拐倚在床头,慢慢坐下,又捂着胸口喘息半天,这才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笑笑:“这么晚了,还要麻烦你过来。”

来到室内略为明亮的光线下,女人憔悴枯干的容颜令人吃惊,她的脊背已经佝偻,两片嶙峋的肩胛高高耸起,鬓发花白,完全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再交谈几句,细心的季晓鸥发现,她说话时会向对方稍稍侧过头,视线漂移不定,似乎视力也有问题。

季晓鸥偷眼打量一下四周,极其袖珍的一室一厅,加上厨房卫生间大概也就二十平米的使用面积。脚下的白色地砖早已碎裂多处,墙壁旧得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寥寥几件家具,质地颜色一看就是由不同年代的旧家具拼凑起来的,除了卧室一台小电视,屋内基本上看不到其他电器。因为通风不好,室内弥漫着一股散不尽的难闻味道,那是家中有久病之人才会产生的气味。

季晓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周围简陋鄙旧的家居陈设,还是超出了她的生活经验,让她感觉触目惊心。

她来这里,是受奶奶生前的一名教友所托,看望一名生病的老姐妹。这位教友赵姨因为突然中风半身不遂,才找到季晓鸥替代。

赵姨告诉季晓鸥,这位老姐妹和她曾同在一家工厂工作,因为单位效益不好,同一年失业下岗。原来还能靠四处打零工赚取一点儿补贴,几年前却不幸生了重病,完全失去劳动能力,如今只能靠每月四百多的低保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

季晓鸥背包里装的,就是教友们自发捐助的旧衣物、旧床单、旧毛巾……当她把这些七八成新的东西用力填进背包时,心中十分不以为然,觉得太寒碜了,换了她绝对拿不出手。此刻才知道,即使寒碜,这些旧物也是这个家庭急需的生活必备品。

她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女人坐在床边,看着她,脸上一直挂着一个微笑。但这个微笑,仅仅是个微笑而已,许久不见脸上的表情肌有任何改变,让人只觉诡异,看不出任何欢愉的痕迹。季晓鸥一时间几乎忘记了礼貌,呆呆盯着那张被岁月和疾病摧残过的脸,心里一阵阵酸楚。

女人并未察觉到她的注视,将床边一个小搪瓷盆挪到她面前:“闺女,你吃吧。”

搪瓷盆原来大概是白色的,现在如同许久不洗的毛巾,变成一种暧昧不洁的黄色,盆边腻着一圈污渍。盆中有苹果、梨,还有橘子,但没有一个保留着完整形状,或多或少都被刀削去一部分。

季晓鸥对着那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愕然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农贸市场每天下午当作垃圾处理的烂水果,一块钱一大塑料袋。

出于礼貌她小心拈起一瓣橘子,放在手心里攥着,却无法克服心理障碍放进嘴里去。季晓鸥想起家中餐桌上的水晶果盘,上面堆放着整盘紫红大樱桃——那是父亲的病人送的,一百二一公斤的进口车厘子。

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季晓鸥忍不住落了泪。受奶奶的影响,她自小养成乐善好施的性子,尤其见不得别人受苦。平日读过再多介绍低收入人群生活状况的报道,都抵不上此番亲身经历带来的心理冲击。

她想打听更多的细节,赵姨在电话里叹息一声:“那场病啊,实在是造孽,病好了,可是后遗症厉害啊,叫什么骨坏死来着?”

季晓鸥的父母都是医生,基本的医学常识她还有,回忆一下女人的症状,她试探地问:“股骨坏死?”

“对对,就是这个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