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一章 春闱

贡院斜对面有家青云茶楼, 一个十五六岁即将成年的少年郎隔着一道竹帘, 看着街口的乱七八糟连连叹气。末了双手揣在厚厚的端罩里嘟囔道:“这准安侯也太过跋扈了些, 要是寻常百姓还不得让他家欺负死?父皇, 您也不出面管管?”

此刻坐在枣木拐子龙八仙桌旁, 正怡然自得喝茶的男人赫然就是当今皇帝。他早过了知命之年, 但是面相少兴看上去不过四十许,端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显得温和而无害。当然这些只是假象,熟知这位帝王性情的朝臣都见识过这位的铁血手腕,而且都惟愿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

听得小四的抱怨,皇帝微微笑了一下, 依稀可以想见年青时俊逸。他咂了一口茶后才徐徐道:“当年你皇祖母过世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为父看顾好准安侯,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所以, 如何收拾这些后患遗留,就是新君日后该操心的事了!”

这间精致雅室里除了这对天家父子, 就是金吾卫统领魏孟, 以及刚刚顶替刘德一的新任乾清宫大总管阮吉祥。

两人都是见过世面再稳重不过的性子,听了这话后不管心头如何翻江倒海, 面上却是巍然不动。这两个人可以说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却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到新君二字。二人抬头看了一眼依旧有些懵懂的四皇子, 又相互对视一眼, 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多语。

四皇子应昉被封为齐王, 因为身子文弱这么大了都还是住在宫城。张皇后又不喜欢结交朝臣命妇, 导致这孩子接触的人向来就少, 所以显得心思格外单纯。他闻言根本没有细想,只在心里遗憾不能趁机收拾淮安侯一回。

四皇子是孩子心性,在宫城里关久了尤其喜欢外头的市井繁华,过了一会就又喜滋滋地拍手道:“又看见那位傅姐姐了,她的身手可真好,那般狂烈的马匹都让她给拦住了。旁边那位是傅姐姐的娘亲吧,果然也是巾帼风彩。”

这话倒是可以接,金吾卫统领魏孟就笑道:“老宋家有套祖传的枪法,听说耍起来连水都泼不进去。只可惜宋氏的两个儿子都不是习武之人,这套枪法就传给了她的女婿,如今出任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裴青。至于宋氏的女儿傅乡君,听说自幼气力极大,犹其擅长使一对双凤刀!”

四皇子听得眉飞色舞。他天性禀弱自幼身子不济,平常孩子的游戏都是被禁止的,所以心中对于这些能高来高去的武人尤其佩服。傅百善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没想到她的夫君也如此有名。闻听此言不由心生神往,“哦,不知傅乡君和裴指挥使两个打起架来,谁要更利害一些?”

皇帝一听先是怔住,然后暴声大笑。心想以裴青那个沉闷至极又疼媳妇儿的孤拐性子,真要跟傅百善打起来也不知是否舍得出手?

一行人吃完喝完看天色已经大亮,便抬脚往贡院走去。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暗卫紧随在一侧。自从去年在南苑红栌山庄险些出了庇漏之后,魏统领就再没放松过警戒。皇帝有时候还会当众抱怨几句,却越发彰显魏孟独一无二的恩宠。

到了贡院门口,阮吉祥从袖中摸出一块赤金令牌。守卫一见大惊,忙小心地将人让进去,另又派人飞快地禀报。裴青得知讯息时也是一怔,九天八夜的春闱大考,他以为皇上即便要来看也必定过两天才来,没想到这位主子开考第一天就过来了。

皇帝一行没有惊动余人,只在裴青的陪同下沿着外沿号舍徐徐走动。此时应试的举子们每人一间考棚、一盆炭火、数支蜡烛。待考题发下来,明远楼上响起鼓声,就开始冥思苦想做起八股文的举子们,甚至没有几个人发现外面路过的就是帝国最尊贵之人。

京城这处贡院共设考舍七千八百间,取士三百人,可说是竞争相当激烈,有些老举子考得白发苍苍都不见得能中进士,可想而知其间的难度。考舍是去年刚刚翻新进的,桌椅都是新置,门廊还散发着淡淡的桐油清香。

皇帝忽然发觉院内多了很多大缸,不觉停了脚步不满道:“去年直隶乡试时都没有这些个东西,怎么今年会试就多了这个,粗粗苯笨的放在那里实在是有碍观瞻!”

裴青忙躬身请罪,“是微臣自作主张做的这件事,还请皇上不要怪罪他人。臣初掌东城兵马司诚惶诚恐,接到检临考场的差事后,生怕稍有差池。看朝廷邸报说徽正十年乡试时,江南贡院第一天应试,就因考生用烛不慎引起火灾伤了十数人。所以臣禀明主考官陈首辅,连夜搜罗附近的大缸盛水以备救火,以防万一!“

随着裴青的阐述,皇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在年青人劲瘦的肩膀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嘉许。

四皇子眼中更加热切,瞅了机会缀在后边,将裴青上下打量了个不停。见没人注意这边了才凑上去兴奋道:“刚才我在外边看傅乡君教训人了,几个巴掌下去,就将淮安侯府那个嚣张不已的奴才打得爹妈都认不得。又干净又利落,真是让人看得好生解气!”

裴青心头一跳,先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工夫就出去教训个人了?想想以媳妇的身手倒没怎么担心,于是含蓄笑道:“劳烦殿下告知,内子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人,想来定是淮安侯府的奴才不懂事让她撞见了,不得已才出手管教的!”

四皇子见过护短的人,却没见过这般护短的人,闻言大张着嘴巴笑得眉眼弯弯,“傅乡君就是极有趣的人,没想到她的夫君也很有意思。从前你们都住在哪里呀,要是早些认识你们就好了。听说你俩的拳脚功夫都不错,不过谁更厉害一些呢?”

说到这个裴青就有些尴尬了,微微苦笑一声道:“要是以技巧论,臣胜一筹。要是以气力论,内子胜一筹。她自幼臂力就过于常人,譬如射箭、击剑、角力之类的武技,臣一向甘拜下风。”

四皇子见过诸多丈夫在妻子面前说一不二的例子,从没想过竟然有人会坦诚自己的身手比不过妻室。他双眼上下打量着一身锁子甲的年青将军,心里又惊骇又好笑,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生得英武至极的人,竟然是个怕老婆的人!

前面皇帝走了几步没见人跟上来,回头正看到儿子围着裴青叽咕个不停,心里不禁一动。

这个儿子虽是皇后嫡子,但是因为自幼身子娇弱,所以成长的这十几年里没有人对他刻意苛求。那些侍讲学士讲课时,诸位皇子背不出书来时都要挨竹鞭。只有这位主子爷愿意来就来,课业愿意交就交,从来都没有人严格规范过他。

正因为如此,这孩子生了一副散漫甚至有点痞赖的性子。有时间就看看闲书,无事时就睡睡懒觉。偏偏皇后也纵着他,由着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朝臣们也都把他当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从未正经把他放在眼里。索性这孩子心宽性子又良善,竟是从未计较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