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自己一定要先甩了她,耕二早就决定要这样做。但甩人时除了痛苦什么也没有。耕二仰面躺在床上,敞开的窗子里飘来住宅区的白天特有的味道,让人心乱。
还是第一次听到喜美子没说话就开始哭。出了什么事呢?
再也不想见到他——
她打第二通电话时这样说。当时她没有哭,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言语咄咄逼人,还责骂沉默不语、毫无反应的耕二未免太卑劣,说他从始至终都很自私。
说得没错。耕二也这样觉得。原本就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想这倒正好,反正已经决定甩掉她,如今还省了抛弃她的麻烦。知道事情的实质是自己甩了她就够了。
曾经有一次,耕二只是没接电话,喜美子脸就青了,还说“好担心啊”。还有说“我爱你”的喜美子;说“不想被形容成野兽”的喜美子;在床上开心得像小孩子的喜美子;强调自己是个好主妇的喜美子;发起火来让人束手无策、仿佛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憎恨、随时会扑上来的喜美子。
到此为止刚刚好——应该这样想才对。耕二站起身,把晾干的毛巾拿下来。看见楼下有个孩子骑着装有辅助轮的自行车,母亲拎着超市的袋子紧跟在后面。
喜美子说他自私。可是如果无法对喜美子的人生负责,再做什么不是都没有意义吗?
耕二感觉自己的公寓是那般狭小压抑,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脏兮兮的烟灰缸、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毛巾被,眼前的一切都令他厌倦。
只想找个有空的家伙喝酒,耕二给桥本打电话。桥本说傍晚有约会,如果不是傍晚见面的话还可以。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从中午就能开始喝酒,于是那天下午耕二和桥本约好去卡拉OK。他比桥本多喝了两倍的酒,多唱了两倍的歌,却完全没有醉意。
于是,从那天开始,耕二失去了对人生的掌控能力。
正午时分,代官山的街头人流如织,但还是有种悠闲的氛围。一家颇具风情的咖啡屋把桌椅搬到小广场上,透在那儿吃着三明治,思念着诗史的美。他觉得诗史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美。近来一直都是这样,今天也是如此,他感受着一种绚烂的幸福。借用诗史的话说,“不是因为可以见面,而是因为我们一起活着”。透觉得自己获得了崭新的时光。那新时光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流淌着,仿佛是竭力从地下涌出的闪亮夺目的泉水。托这一切的福,透每天都过得神采奕奕。为了和诗史的“未来”,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并没有打算说服母亲,因此首先需要自己独立生活的资金。他已经开始多兼职几份家教,却远远不够。虽然可以向诗史借,可他不想开口,最后恐怕免不了向父亲求援。但在此之前,还是要
尽量多攒些钱。
“是法国文学系的话,应该会说法语吧?”诗史喝着苏打水问。
透老老实实地说:“不会。”
那一瞬间,透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决定要学会法语。于是他又说:“我能学会。”
他觉得很简单,如果诗史希望他做到,他就能像法国人那样说法语。诗史好像觉得奇怪,笑了。
“不用的,那种东西我也不会呀。”
今天诗史涂了红色的唇膏。
“天气真舒服啊。”
抬头看了看身旁的树,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心情不错。
一个小时前,两人在诗史的店里见了面。店里依然安静,依然荡漾着好闻的气息,清一色的女孩子在工作。
“我马上就可以走了,稍等一下。”
诗史站在柜台里,指着手中的黏合剂和一个女孩子说着什么。客人大多是比较年长的女子,四处传来高跟鞋走动时踏在地板上的声响。
“像图书馆吧?”
安排完工作,诗史走近他小声说道。声音就在透的耳旁。
“天气晴朗的时候待在这儿,我总感觉像图书馆。”
是啊。透也有同感。
“有点幽暗,凉飕飕的,还有种独特的味道。”
两人离开了店里。
“是啊,外面就很明亮,路边的树也随风摇曳,让人心情舒畅。”
诗史望着透说道。
“但是图书馆里有很多书吧?每一本书都拥有自己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没有的东西,图书馆里却应有尽有。”
她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稍显得意地下了这样的结论。透第一次听诗史提到她的工作和她的店。
“我喜欢图书馆。”
透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只好说出自己的感觉。诗史微微一笑,一边走一边拿出太阳镜戴上,说:“我知道。”
三明治分量非常大。诗史剩下一半,透却吃得干干净净。
耕二觉得不经意间,季节已进入秋天了,秋意迅速袭来,气温骤然下降。和喜美子不再见面,不过才十天而已。
他刻意把关于喜美子的记忆封存起来,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虽然由利明显带着冷漠和疏离,约会却像往常一样持续着,甚至比往常更多。上周教她打了台球,星期天又陪她去了她喜欢的面包店。
即便这样,关于喜美子的记忆还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而且紧紧缠住耕二不放。哪怕抱着由利的时候,也总是会想起喜美子,甚至有时抱着由利,这种念头反而更强烈。
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失去喜美子,却更像是失去了自己。尤其讨厌的是,他再次尝到了当初与厚子分手时决心不再遭遇的痛苦。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事让耕二感到恐惧,那就是自己的大意。对于年纪大的女人,自己总是大意。对于绝不会属于自己的女人,因为不会属于自己而大意——
“把香槟打开吧。”
母亲的声音把耕二拖回现实。他回到家来,是要扮演“顽皮弟弟”的角色。在母亲的催促下,耕二打开了漾出许多泡沫的酒。由利说不想来,所以今晚耕二是孤身一人回来的。主菜是放了松茸的土瓶蒸和牛肉锅,饭后甜腻的牛奶点心是早纪做的。
母亲面带笑容,神采奕奕,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兄嫂这次吵架,母亲愤怒的矛头并没有指向哥哥,而是指向了早纪。虽说和耕二没关系,但他却觉得是哥哥的错。
吃完饭,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父亲把耕二参加就职考试时必须读的七本书交给他,主要是与海外贸易相关的。
“要看书吗?”祖母温和地问,“把窗户打开吧。”
室内残留的牛肉锅的气味,从窗口向外飘散。能看到庭院里重重的树影。
耕二想起了喜美子。喜美子在婆家是不是也这样呢?和自己分手后,是不是更会这样呢?
今天是早纪的生日,耕二的父母送给她一件橘色的毛衣。早纪拿着毛衣在身上比试,母亲说很配她,又说,小隆,很好看吧?耕二出神地望着橱柜。橱柜的玻璃窗上映出母亲的脚和坐着比试毛衣的早纪的身影。耳中听到哥哥在说“对”。不知何故,此刻耕二忽然觉得早纪和隆志好像白痴一般。一切都无聊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