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第2/4页)

卢日里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

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想通了。

那罗浑和杀鬼早就已经一身血腥味的缩在角落里睡着了,负责冲锋的那一群骑兵是消耗最大的,不是每个人都像贺穆兰这样力大无穷、体力又好。

贺穆兰站起身,一点点穿回其他衣衫,正准备钻进床褥里好好休息一番,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叫喊声:

“请问花火长可在?”

已经到了晚上了,由于近日里刚刚大战过,右军蛮古帐下的这一营都几乎没有睡。有的会去殇帐给死去的火伴焚烧衣衫,有的则是处理伤口、清理身上的秽物等等。

这时候有人来找,莫说贺穆兰奇怪,就连火里其他人都奇怪的很。

贺穆兰走到门口,掀起营帐弯腰出去,发现是几个不认识的魏兵,为首之人年纪不小,大约有三十来岁了,见她出来,一抱拳,朗声问道:

“白日里,我听其他火的兄弟们说,花火长会缝合尸体?”

“……谁和你说的?”

“卢日里那几个火伴都传开了,都说你能通灵,还会缝合……”

“老四!”

那年轻的魏兵立刻不说话了。

“咱们几个前来,是想求花火长给我们今日战死的同火安上头颅。他的头我们拼死抢回来了,可是因为身首异处,军牌又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功曹不肯承认那是他的尸体,要将他的东西收走……”

那火长此时悲戚的像是个老人,连皱纹都出来了。

军中催人老,往往二十几岁的青年看起来都像是中年人,更别说这个三十岁已经算是中年的年纪。

“他家中还有妻女,那些兵器和战利品若是送回去,好歹还能让他的妻女多过几年好日子。若真是给功曹收走了,怕是就当无主之物给处置了。他尸首不存,多半也不会为他立冢,以后家中和军中祭祀,都没个主位……”

军中有战死主位的,日后大可汗论功行赏,也会赏赐家人。这也是为什么莫怀儿两世都这么悲剧的原因,他根本不可能以“为国捐躯”的身份下葬,家中也得不到任何的抚恤。

那火长身后几个火伴眼眶通红,噗通噗通的就朝贺穆兰跪了下来。

看他这火里人人按排行论名,也就知道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如今落到这个下场,难怪同火趁夜来求。

贺穆兰看着满脸皱纹的火长,在看看几个跪下的火伴,伸手去搀扶他们。那几个人哪肯站起来,无奈贺穆兰力气太大,一手一个,将他们都拽了起来。

“你们无需如此,我进去拿上针线,跟你们去就是。”

贺穆兰返身回帐,一进帐子就吓了一跳。

同火的若干人和吐罗大蛮等人蹲在帐子旁边,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见贺穆兰进来了,他们也不尴尬,只是皱着眉劝道:

“真要去?若是传开了,以后各个都来找你做这个,功曹会不高兴的……”

“你刚刚清理过自己,去了殇帐,回来又要再洗?”

“太晦气了吧,你又不是仵作……”

贺穆兰越过他们,把自己干净的外衣脱下,套上了一件若干人丢下的脏外衣,拿起案几上的象牙线盒,一边揣进怀里,一边和他们说道:“至少今天,无法熟视无睹。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会睡不好觉。”

她并不是个滥好心的人,可是她现在已经理解了鲜卑的军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也知道每一个军户的死去对家庭代表了什么。

花木兰为什么会说出“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变他们的生活”,她已经从丘林莫震那一家里了解了。

即使是英雄,即使死时以大将军之礼下葬,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该愚昧的还是会愚昧,该痛苦的还是会痛苦。

不,应该说,会更加深刻。

所以若是能做点什么,尽力去做。在知道缝合起卢日里的肚子能给狄叶飞带来那么大的抚慰以后,贺穆兰觉得这种事是有意义的。

有意义的事,何必问它该不该做呢?去做就行了。

贺穆兰跟着那一火人走了,去了停放尸体的殇帐。

并不是每一具尸体都会被人带回来的,只有那些有火伴的、或者互相有所关系的人,才会在杂役营的杂役们打扫战场前将这些人的尸体抬回来,在私下火化后将尸体送到同袍的家里去。

也有腰包比较鼓的,会买一口棺材,再请人将尸首送回乡间。

大部分的尸首,无论是敌是友,都被杂役营里的杂役在打扫战场后集中起来给烧了。

最早的时候,鲜卑人是不处理尸体的,自然会有野狼和豺狗之类把它们吃掉。是汉人的军医到了军中后,告诉鲜卑人若是让尸体自然腐烂,很容易让军营中患上疫病,那些疫病并不是天神发怒,而是来自尸体的诅咒。

自那以后,才有了杂役营的“搬死役”,才有了殇帐。

殇帐灯火明亮,鲜卑人早期的宗教信仰和火有关,军中虽然不许宣扬鬼神之说,但这种千百年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却是不可能改变的。殇帐里留着许多守夜的同火,殇帐外立着火盆,里面焚烧着死者身前穿过的衣服。

“烧葬”和“鼓乐歌舞相送”是鲜卑人的传统,若有萨满在的话,没有尸骨的人,还要招魂虚葬。

如今萨满自然是不会有,不过军中向来对士卒如何发散心中的悲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处偏僻的殇帐外若是鼓乐整晚,也没有几个军纪官会管。

贺穆兰没有来过殇帐,她的火里人都活的好好的,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也许前世花木兰有过,但这些记忆并不深刻。

也许对花木兰来说,这些记忆已经多到麻木,无需牢记了吧。

所以她受到的震撼,根本不足以言说。

她参加过不少次葬礼,毕竟她上辈子是法医。那些追悼会上的苦痛流涕,那些躺倒在地上的妇人哭的如同唱歌一般的场景,已经让她对“丧仪”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可是鲜卑人不是那样,鲜卑人是唱着歌守灵的。

殇帐四处随处可见击鼓而歌之人,也有些人跪在尸首前,把生者之前用过的东西放入巨大的火盆中,一点点的烧掉。

殇帐绵延一片,除了尸身、火盆、击鼓而歌之人,还有许多穿着白衣的巡夜官,他们是为了防止失火而设置的杂役,每人身后都有大缸,里面是每天从军营各处搜集来的污水,可以随时用来灭火。

贺穆兰就在一片踏歌声、鼓乐声中,跟着那一火人找到了他们同火的尸首。

头颅被放在死者生前的马鞍上,想来他的战马也已经是死了。

军中又要有一顿马肉肉干可食,那些剥下来的马革,不知又要裹上多少战死者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