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放弃
从昨夜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伤口已经裂开。为了不让商容发觉,才装作睡着。喝醉酒的人,有时候却比清醒的时候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唐悦知道自己不过是借着喝醉酒的借口,成全曾经有过的一个妄想而已。
苏梦枕说过,她在半年之内都决不可以碰酒。当时她还想,自己从来不喝酒的,这种戒酒令对她而言毫无用处。可是当小怜带着酒来,唐悦却改变了主意。只因她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对娘来说是个耻辱,对大哥来说是个累赘,而对商大哥……他一定觉得很困扰吧。他心地那么好,才不忍心拒绝她,甚至还不曾将冷淡表现出来,一如既往温柔地对待她。可是眼中那份尴尬,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
原来她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让别人烦恼的根源。她不是故意找死,只是真的觉得,有点累了。然而她察觉伤口在流血的时候,却还是害怕,所以才拼命抓住商容的衣服。她喜欢的那个人,实在是个好人,所以她不希望自己再给他带来困扰。
从早上到现在,就一直觉得自己心口的疼痛在加剧,每吸一口气,伤口都在疼。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会死在床上,死在封闭的屋子里,更害怕死了以后要被别人指指点点,这样,又会给唐家带来很多的流言飞语。希望他们会以为她是不告而别,而不是认为她死了。只有这样,才能减少麻烦,唐悦笑了笑,勉强自己往前走。
树林里很安静,连风声都很温柔,跟外面简直是两个天地,试剑大会已进行了一大半,唐悦知道,很多人死了,还有很多人受了伤,但更多的人,却是在摩拳擦掌,准备扬名立万,或者报仇雪恨。她只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可是回头看看,不过短短的一段距离。可她已累得走不动了,所以她坐下来,靠着一棵种在小道边的树。
风吹过耳侧,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唐悦闭上眼睛,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从前。那些她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从前。从记事开始,她就知道娘不喜欢她。爹虽然真心爱护,但他毕竟是个粗心的男人,无法面面俱到。别人家日子再穷,女儿总是有娘打理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她却总是像从泥巴汤里滚出来的一般,身上又脏又臭。
然后爹死了,她跟着娘来到唐家。最初总是被唐家堡里的大孩子揍得鼻青脸肿,却还是咬牙忍耐,因为她总觉得一切都会变好的,终有一天她不会挨打,会过好日子。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她才能够活着。
一个人活在世上,不免要欺骗别人,但唐悦却正好相反,她永远在欺骗自己。但直到如今,她也没有真正恨过温雅如。唐漠骂她蠢,骂她傻,只是,爹曾经对她说过,就算娘有千万条不好,毕竟生下了她。只这一条,便是恩情。
至少她来到这个世上,也曾体会过人间的温情,有过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有过觉得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反而像是一个木偶,被娘的一举一动所左右着。继父和大哥虽然待她好,却从未问过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喜欢商大哥,正是因为他是世上第二个问过她的喜怒哀乐的人。
第一个,是她那个死去的爹爹。
高兴还是难过,喜欢还是讨厌,坚持还是害怕,哪怕是问一句,也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大哥只会说:“不许你哭。”
而商大哥却会说:“你为什么哭?”
仅仅是这样而已,唐悦掩起面孔,不愿让阳光照进她的眼睛深处。她不是不想活下去,而是怕自己如苏梦枕所说,会变得很可怕。那一天的事情,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在试剑大会上,她没有想过要慕容梅见死,因为当时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真正的后果。可是后来,当慕容梅见骂她是杂种的时候,她确实感觉到愤怒。十几年来一直苦苦压抑的痛苦和愤怒,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以至于后来,她已失去理智。眼前只有漫天的血红色,脑海中充溢着不可阻挡的杀意。
这些年来,她自己看不见、触及不到却也无法化解的痛苦在一点点地积累、膨胀,总有一天会变成刻骨的仇恨,一齐爆发出来。她的心底,何尝不是对那些曾经欺凌过她的人充满了愤恨。首当其冲的,便是把她当牲畜一般对待的唐刚。发现他死在落日长坡,她的心底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而那些对她投来蔑视目光的人,她如果真的大度从容,为什么却清晰地将那些人的每一个眼神都牢牢刻在心底。
也许像苏梦枕说的,有一天,她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唐悦不想那样,不想走到那一步。如果真有那一天,曾经给过她爱的人,一定会痛心失望。与其如此,还不若先在不能自控之前……
举棋不定之时,忽听得有人走近,她猛地抬起头来。前面不远处,一行四个人,正施施然走过来。唐悦握紧倾城,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他们走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另外三个年轻男子本在交谈,看见唐悦坐在这里,均住了口,面上皆露出惊讶之色。
这四个人里,唐悦只认得打头那一个,正是沈初空。他虽看起来弱不禁风,可那一双铁拳的厉害,唐悦却是亲眼目睹。而另三个人,她虽不认识,但跟沈初空在一起的,必然也是魔教中人。四人瞧见唐悦,竟然面面相觑了一阵子。
唐悦没有动作,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坐在地上。她还是一袭耀目的红衣,脸色却极苍白,更显得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只是谁都能看出来,她气息微弱,命不久矣。
这里的四人,正是魔教的睦月堂堂主沈初空,卯月堂堂主孟竹醉,文月堂堂主秦时雨,长月堂堂主柳三月。唐悦没有见到慕容梅见,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没人会希望自己在临死前,还要面对别人仇恨的目光。只是这四个人,远比失去一条手臂的慕容梅见更难对付。
最先说话的人,反而是一向在十二堂主中最沉默的柳三月,他望着唐悦道:“你快死了。”唐悦知道这不是在问她会不会死,而是已经断定,她必死无疑。
沈初空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他这么问,至少已经说明两点,他们都知道唐悦是什么人,同时也确认过,这附近并没有别人。
唐悦当然不会回答,回答他的是笑嘻嘻的秦时雨,“老沈,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就要死了。”
沈初空随便一摆手道:“死一边去,老子自己会看!”他说着,径直走上前来,伸手要拉唐悦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