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r 10 在南极,一只鞋也能让人陷入绝境
南极强烈的紫外线、比沙漠更干旱的空气、刀割一样的风
把他渐渐变成了一个脸黑唇裂耳廓流脓的家伙
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呵出的白气在胡子上结成了冰碴子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流浪汉,南极流浪汉
富春醒来后在小站里缓了两天。这里没有感冒病菌,他靠着强壮的身体底子,硬生生扛过来了。
第三天富春坐在窗前,望着外面。
“你想什么哪?”如意问。
“我得回去那里一次。”他答。
“哪里?”
“咱们一开始坠毁,我埋那个金发女孩的地方。”
“干吗?”
“……左脚的鞋子掉在海里了。”富春回头,望着如意道。
如意打了个寒战。
富春拿起如意仅剩的一只右脚的鞋道:“你左脚的鞋子那天也掉海里了。”
如意想起飞机坠毁后,富春脱下她脚上的鞋子,把她硬生生从座位下拖出来的一刻。她心里犹如刀子划过毛玻璃般难受,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你可以穿我右脚那只鞋子。”如意道。
富春摇摇头道:“我试过了,鞋子太小,反过来穿的话,我的脚没法每天走十几个小时。”如意没想到,在南极,一只鞋也能让人陷入绝境。
“也没法用布条绑一下走,雪地里走两步就湿透了,脚就冻废了。”富春道。
“必须找到一只能在雪地里走的鞋。”如意道。
“我们多浪费一天,生存的机会就会少一点。”富春道。
如意想起那位金发女孩的个头比富春还高一些,脚应该和富春差不多大,在南极,人们穿的基本上都是专业的雪地靴。
富春穿上冲锋衣,费劲地套上如意那只不合脚的鞋子。
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鞋子勒得脚难受,他咧了咧嘴。
“我先去拿鞋子,再把那天放在石头后面的登山包拿回来,那里面有我钓的鱼,还有盛粥的保暖壶。”他拿起冰镐,“今天回来会晚点。”
她望着他,心生悲悯,不寒而栗。
他站到圣母玛利亚面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又来到观音菩萨面前,双手合十,拜了拜。最后他跑到如意面前,如意把弥勒佛翡翠吊坠从衣服里面拿出来举着,他冲着弥勒佛拜了拜,这才出门。
富春在厚厚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辽阔天地衬托出人的渺小,恰逢风停,只剩心跳和踏雪声。他走得很小心,拔腿时不能太快,否则很容易卡在齐腰深的积雪里,得半天才能拔出来。如意提醒他注意膝盖里的半月骨,很容易陷在雪里猛用力拔腿时受伤。半月骨受伤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在这里。
“富春,今天你得快点,早点拿到东西,早点回家。”他给自己鼓劲。
“嗯,早点回家。”他边气喘吁吁地走着边答应。
富春从没想过他会拥有一个家。
财富没有给他带来家,苦难却给了他一个家。当时他还没听如意说过庄子的那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知道有个女人在一间屋子里每天等他回去,他确认这就是家了。
每次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小站时,每当他抬起头望着风雪中的那间小屋时,他都会找到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感慨命运无常,在那么多的骄纵不羁和混蛋无耻后,在那么多的纸醉金迷和万念俱灰后,他终于在世界尽头找到了一个家。
“富春……她和你是暂时的,那不是你的家。”连续走了几个小时后,他停下脚步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气,对自己说。
“那是我的家。”他强撑。
“你这是自己骗自己,南极过家家。”他劝自己。
他脸上戴着如意的胸罩,一个人在风里直愣愣地坐着。
“有过就行了。”他道。
然后他起身,继续前进。
他低着头,弓着腰,顶着寒风,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被逼成了一个有经验的老南极。
他开始能看得出当年冰和老冰的交接线,也知道远离那些看似坚固却能瞬间把人活埋的雪墙。在日益薄弱的海冰上钓鱼时,他甚至会注意脚下冰的内部结构是片状的还是柱状的,如果是水平结构的冰,那是可以承重的,他会安心垂钓。如果是竖状结构的,像是一把筷子那样的冰,则是不能承重的,他会逃之夭夭。他开始懂得当风速超过一个限度时,必须停下脚步,原地等待。而冰面一旦出水,或者颜色比周边暗,他会跑得比兔子还快。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辨认要人命的各种冰裂缝,有海面上的,也有陆地上的。他懂得了尽可能远离那些看似千年万载其实是定时炸弹的冰山,每当远远看见一群海豹排成一条直线,他就知道那里一定有冰裂缝,赶紧远远避开。
他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一个疑神疑鬼、迷信、充满敬畏心的人。
他跟个兔子似的谨慎迈出每一步,随时随地准备精彩地逃上一命。
这里的地理位置已经接近坠落点,是一大片怪石嶙峋的荒芜之地,除了山脉和积雪,什么都没有。虽然已靠近海岸线,却依旧一片死寂。这里曾经河流奔涌,如今只剩下一片沙石。远古奔腾的河流侵蚀了岸边的岩石,侵蚀过的地方露出木头化石。一万年前,这里的河岸边上生长着参天大树,二百五十万年前,这里是一片被巨大森林覆盖的青春大地。
富春又走了一会儿,远远望见了那座雪坟。
他并不害怕,只是一直对那个金发女孩怀着深深的愧疚。
他一步步走向雪坟,心中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来到雪坟边,发现并没有被贼鸥破坏。他压在雪坟上的密密麻麻的石头保护了金发女孩的尸体。
他坐在雪坟前,望着飞机坠毁的方向。那里海冰平坦洁白,所有的痕迹都已消失。
南极强烈的紫外线、比沙漠更干旱的空气、刀割一样的风,把他渐渐变成了一个脸黑唇裂耳廓流脓的家伙。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呵出的白气在胡子上结成了冰碴子,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流浪汉,南极流浪汉。
他沉默了很久,回过头盯着雪坟道:“是我把你害了,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一阵风吹散了坟头的一些积雪,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