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订婚
展示伊斯坦布尔希尔顿酒店的这些明信片,是在这个故事发生了二十几年后,为了筹建纯真博物馆,我在和伊斯坦布尔的那些著名收藏家交朋友、在城里和欧洲的跳蚤市场上(还有小博物馆里)转悠时收集来的。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之后,著名收藏家病人·哈利特先生才同意我摸一摸,从近处看一看其中的一张明信片。这个熟悉的现代和国际风格的酒店,不仅让我想起了订婚的那个晚上,还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十岁那年,父母和今天早已被遗忘的美国影星特丽·摩尔一起,激动地参加了伊斯坦布尔整个上流社会出席的酒店开业典礼。在以后的那些年里,父母在短时间里适应了这个从我们家窗户也可以看见的、与伊斯坦布尔那陈旧和疲惫的轮廓格格不入的地方,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去那里。父亲的客户、那些喜欢肚皮舞的外国公司代表会在希尔顿下榻。星期天晚上,全家人会去酒店吃那个叫“汉堡”的美妙东西,因为它们还没有出现在土耳其其他任何一家饭店里。留着细长胡子的门卫,穿着配有金色饰带、亮晶晶纽扣肩章的石榴色制服,这会让我和哥哥着迷。那些年许多“西方”的新事物首先会在希尔顿进行试验,各大报纸会在酒店里安排一个记者。若是母亲非常喜欢的一件衣服弄上了污渍,她会让人送去希尔顿的干洗店,她自己则喜欢和朋友们在大堂的蛋糕店里喝茶。我许多亲戚和朋友的婚礼也是在酒店楼下的舞会大厅里举办的。当明白订婚仪式不适合在我未来丈母娘的破旧别墅举办后,我们一起决定了就在希尔顿。另外,自从开业,希尔顿一直是伊斯坦布尔少有的几家文明酒店之一,因为它从不向那些富有、优雅的先生和勇敢的女士讨要结婚证便可开出房间。
切廷把我们(父母和我)早早地送到了影子像飞毯似的大转门前。
每次进酒店都会变得兴高采烈的父亲说:“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去那边喝点东西。”
我们找了一个看得见大堂的角落坐下,父亲向他认识的老招待员问好后急忙为我俩要了“拉克酒”,为母亲要了茶。我们带着对过去的回忆,兴致勃勃地看着傍晚时分酒店里的人群和纷至沓来的宾客。当衣着时尚的嘉宾、朋友、好奇的亲戚们随着快乐的人群一个个在我们前方经过时,他们谁都没看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仙客来盆花宽大的叶子后面。
母亲说:“啊,雷詹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好可爱。”她看着另外一个客人皱着眉头说:“应该禁止那些腿长得难看的人穿迷你裙。”回答父亲的一个问题时母亲说;“不是我们,是他们让帕慕克一家坐在后面的,真可惜!”随后母亲又指着别的客人说:“可惜啊,法泽拉女士怎么变成这样了,真是人老珠黄……要是他们在家里待着就好了,我也就看不到她这副可怜的样子了……那些包头的女人是茜贝尔母亲那方的亲戚……我看希贾比先生是完了,扔下玫瑰般的老婆和孩子和这么一个庸俗的女人结婚……看这个理发师内夫扎特,好像要跟我过不去,把祖姆鲁特的头发跟我的弄得一模一样。他们是谁,夫妻俩的鼻子、站相,甚至是他们的衣服难道不像狐狸吗?儿子,你带钱了吗?”
父亲说:“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他急急忙忙跑回家,换了衣服就过来了,不像是来参加自己的订婚仪式,倒像是去俱乐部。亲爱的凯末尔,你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
“好。把背挺起来,好吗?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在你身上……好了,我们过去吧。”
父亲向招待员做了一个“单份”的手势,先为他自己,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为我——他依然用手比画了一下——又要了一杯拉克酒。
母亲对父亲说:“你的抑郁和烦恼不都已经过去了吗?又怎么了?”
父亲说:“难道我不能在儿子的订婚仪式上喝点酒高兴一下吗?”
“啊,她多美啊!”看见茜贝尔时母亲说道。“她的裙子也美极了,珍珠也镶得很到位。姑娘本来就很出色,所以穿什么都好看……她穿那裙子好可爱,好优雅,不是吗?多么可爱、贤淑的一个女孩!儿子,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
茜贝尔和刚刚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两个漂亮朋友拥抱了一下。姑娘们小心翼翼地举着刚刚点燃的细长香烟,用夸张的动作努力不去破坏彼此的妆容、头发和衣裙,她们互相亲吻了对方,没让抹了口红的嘴唇碰到任何地方,随后她们欣赏着彼此的衣服,说笑着互相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项链和手镯。
父亲看着三个漂亮的女孩说:“每个聪明人都知道人生是美好的,人生的目的是获得幸福。但最后只有傻瓜们才会幸福。我们将如何来解释这个问题?”
母亲说:“今天是孩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穆姆塔兹,你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废话?”母亲转身对我说:“好了,儿子,你还待在这里干嘛,快到茜贝尔的身边去……你要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和她分享所有的快乐!”
我放下酒杯,当我从花盆后面径直朝姑娘们走去时,我看见茜贝尔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幸福的笑容。亲她时我说:“你怎么才来啊。”
茜贝尔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后,我们一起转身朝酒店的大转门看去。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亲爱的,你很漂亮。”
“你也很帅……但我们别站在这里。”
但我们还是站在了那里,不是因为我的坚持,而是因为茜贝尔很喜欢人们投射出来的羡慕眼神,从酒店的大转门里走进来的熟人、陌生人、来宾和站在大堂里的一两个穿着讲究的游客都在看着我们。
那些年,伊斯坦布尔的“西化”有钱人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圈子,大家彼此认识,知道彼此的传闻。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还记得从大转门里走进来的那些人:艾瓦勒克12人哈里斯家和他们一样长了一个超长下巴的儿媳(近亲结婚!)和长着更长下巴的儿子们,他们是橄榄油和肥皂富商,我们是在儿时母亲带我们去马奇卡公园玩沙子时结识的……老守门员、汽车进口商水桶·卡德里,他的几个浑身戴满了耳坠、手镯、项链和戒指的女儿,他是父亲服兵役时的朋友,和我则是踢足球比赛时的朋友……前总统颈背粗壮的儿子和他优雅的妻子,他曾因经商涉嫌不法……巴尔布特医生,他用我儿时时髦的手术拿掉了整个上流社会的扁桃体,不仅是我,几百个孩子一看见他的手提包和驼色大衣便会惊恐万状……
我对慈爱地拥抱我的医生说:“茜贝尔的扁桃体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