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昌东先回酒店。

这两天,他的脑子已经冷下来,并不急着到叶流西跟前报道:是她千里迢迢去的西安,连看他三场皮影戏,带着一本有他“丑闻”的杂志,藏着一张关于孔央的诡异照片。

她一定也有求于他,只不过故弄玄虚。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收尸的事,两年都过来了,犯不着争分夺秒。

开门进房的时候,看到门缝下塞进来的色-情服务小卡,弯腰捡起,随手扔进垃圾桶。

离睡觉还早,昌东打开戏箱,取了块打磨好的牛皮出来刻皮影人。

凿具摆了一桌子,光花样凿刀就要用到圆、半圆、梅花、人字、星眼,推刀运皮,脸谱的口诀好像响在耳边——

柳叶眉,杏杏眼,樱桃小嘴一点点……

传说皮影戏源自汉代,汉武帝思念死去的宠妃李夫人,于是术士设坛招魂,在晚上点了灯烛,设了帷帐,汉武帝只能在帷帐里观望,看到仿如李夫人的影子伴着摇曳烛光投在帐布之上。

传到民间,就是皮影。

李夫人死了,汉武帝死了,术士死了,皮影还活着,一直活到现在。

这世上大多数物件,有形没形的,都比人活得久,所以人真没劲。

刻着刻着,昌东的手指冻得僵直,这里晚上的温度持续降低,空调制暖不行,打到最大也无济于事,他双手笼到嘴边哈了哈气,又搓了搓,目光忽然落到垃圾桶里那张色-情小卡上。

——这么好看啊,不就是个做鸡的吗?

昌东俯身捡起那张卡片,顿了一会之后,拿出手机,照着上头留下的号码拨号。

接电话的人像是专业的客服,问:“先生想要什么款的?偏瘦的还是丰-满型的?清纯的还是性-感的?我们可以先过滤一下,省得过去了你不满意。”

昌东想了想:“偏瘦,清纯……还是偏性-感吧……”

他搞不清叶流西属于什么型,她像根悬起的摆针,时而偏左,时而偏右,但都是伪装,遮不住身上的妖气。

上来的小姐叫Sunny。

接到指派电话时,她正在酒店隔壁的棋牌室看姐妹摸牌,手包拎起了就跑。

进了电梯,掏出小镜子抹口红、抿唇、补粉,出电梯到昌东门口这段时间,衬衫的扣解了两粒,露出粉红色带蕾丝的bra边沿,又把小皮裙拽正。

最后揿了门铃,摆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门开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昌东说:“进来吧。”

Sunny往里走,目光溜到客厅茶几,一排十几样凿刀闪冷光,心里咯噔一下,更慌了。

她见惯了大肚秃顶口臭的各色客人,遇到昌东这样的,并不觉得是中了大彩,前辈们谆谆教诲:“那种年轻长得帅的,会缺女人吗?你得多个心眼,越是这样的越变态:帅的、看起来干净的、阴郁的、叫了服务又不急色的、有点特殊兴趣的……”

昌东条条都中了,而且,大晚上的,屋里,他戴个黑色棒球帽,上半边脸都埋在帽檐的阴影里。

Sunny咽了口唾沫,前些天老板组织她们看碟,韩国的一个电影,讲专门有变态诱杀妓-女,提醒她们要提高警惕——她看完了晚上做噩梦,这两天难免有点疑神疑鬼。

她有点讷讷的:“要么……我先去洗个澡?”

昌东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拂去牛皮上凿刻之后的皮屑:“过夜三百,陪聊呢?”

Sunny脑子转得很快:“一样价,不便宜,因为今晚来你这,接不到别的活了。”

昌东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百,拿茶杯压住:“我刚到这,想开个店,对地头不熟,所以找个行内的聊聊,打听一下。”

这样啊,Sunny松了口气,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老板,不是我说,想开我们这种店,你没戏的,插不进脚了。”

昌东不动声色:“你说说看。”

反正又不是商业机密,Sunny说起来滔滔不绝,兼毫无章法,想到哪说到哪。

——这镇上的这类业务,没有散做的,基本上被两家收拢,本地人拉不下脸做这个,小姐都从外地来,按地域,南北派,各自抱团,上头有大老板。

——南北派原本有矛盾,后来又有一家想往里插一杠子,促成了南北齐心,斗走了外人之后,两家开始分饼、划势力范围。Sunny是南方人,就拿昌东住的酒店来说,这周是南派发广告,到了下周,也就是明天,小卡广告就得换一版了。

说着说着又诉苦。

“做这个多辛苦,你不知道,我们这行日夜颠倒,皮肤都不好,因为总要熬夜,带妆,你看我这脸,我才22,一卸妆,脸色蜡黄,都说我30好几……”

昌东嗯了一声,他只听不说,Sunny得一直讲话,这陪聊也挺累的。

她绞尽脑汁,什么沾边的都拿出来讲:“我们上下班,大多是半夜,走夜路回去挺危险的。去年的时候,有好几个姐们被都被变态跟过,说那人长一张皮脸……”

昌东有点感兴趣的样子了:“皮脸?”

Sunny比划给他看:“就是那种一张软皮子蒙脸上,露眼睛鼻子,大晚上的,多吓人啊,幸亏没真出事……后来我们就多了车马费,雇车接送,单程10块钱……”

昌东问:“有一个叫叶流西的,你认不认识?”

Sunny茫然,她的姐妹们都有英文花名,什么玛丽,阿曼达,凯莉,没听说过叶流西——这名字听起来像真名字,谁会拿真名字来做小姐呢,万一消息传回老家,多没脸啊。

昌东提示她:“白天的时候,她会在街口卖瓜。”

Sunny一下子反应过来:“哦,她!我没跟她说过话,她常跟北边那些小姐在一起,应该是吃那边饭的。”

是吗?

Sunny很聪明:“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想打听她,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你可以问问啊。”

她把事说破了,昌东反而不想究叶流西的底了。

只要她能带他找到孔央的尸骨,她是卖瓜的,还是做小姐的,甚至是男是女……其实都无所谓。

昌东睡了个好觉,梦里起了大风沙,沙流像金色的雾,从塔克拉玛干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滚而过,一丛丛的红柳把黄沙固成了几米高的坟。

梦里没有人,没有变故,没有声音。

这样的梦,于他就是好梦。

醒来时已是正午,昌东直接去找叶流西。

她刚忙完一轮,自己切瓜自己吃,低着头才啃下一口,就看到有人影倾过来。

叶流西把手里的瓜放下,顺势一抹嘴角,眼眉微掀:“买瓜?”

她第一眼没认出他。

昌东站着不动,阳光晒着他一侧的脸,挺暖和。

叶流西眯着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扬,眼波流转的时候,总像是转着无数坏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个人里有九个会觉得她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