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卷 忘川·雪敛
小炉温旧雪,故人几来回。
第壹章
那是流笙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积雪堆了半人高,每日清晨都能听见长街扫雪的簌簌声。但忘川茶舍前那条被绿竹轻笼的幽道却像落花薄薄铺了一层,干净悠长。
流笙在茶舍前筑了一方池塘,引雪水而入,用冰雪浇灌赤红的莲盏,引得街坊邻居冒雪前来观赏。那一日,黑衣男子亦在其中。
他伸手摘下莲花,玄色的袖口拂过水面,打湿袖间金色的回纹。流笙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并无恼意:“公子,忘川茶舍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你摘了我的红莲,用什么赔我?”
他面色淡淡地看过来,将莲花端端放在手心:“你想要什么?”
“一个故事。”
他若有所思,深眸落在莲瓣上:“说一个故事便回答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在下慕名而来,果然没有令人失望。”
他拿着红莲踏进竹舍,满身风雪化作霭霭薄雾。他在窗前落座,那朵红莲就搁在青瓷茶盏旁:“她喜欢雪,也喜欢莲,可冬雪夏莲,不能同日而见。姑娘这里却有此奇景,若她能看到,想必会很开心。”
第贰章
流放队伍到达柳城时已是半夜,飞雪掩了驿站,驿丞挑了盏灯笼哆哆嗦嗦地等在路口。马蹄踏雪无声而香,四名差役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扯着绳索将流犯带进去。
“这鬼天气,冻死人了。”
喝了些驿丞送上来的烧酒才终于暖和一些,差役看了眼坐在墙角的一排犯人,目光落在最角落的女孩身上。
押送犯人出城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了,尽管囚服垢面,身段却十分娇俏。他向人打听了她的身份,不是什么获罪落难的世家小姐。如此,就算在这千里迢迢的流放路上发生什么,也没有人会关心。
他拿着酒走过去,笑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旁边的犯人眼巴巴地望着酒坛,她却只是淡淡一瞥,随即又低下头去:“不用,多谢。”
差役有点恼怒,被其他三名同伴笑话一阵,纷纷入榻睡了。他仍不甘心,半夜摸进房,走到角落后一把捂住女孩的嘴将她往外拖。
她挣扎了两下,看力道大概有几分身手,但无奈手脚被缚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他拖走。快出房门时,另一头突然扑过来一个人影将他狠狠撞翻在地,他怒得正要拔刀而起,失去桎梏的女孩已经飞快地爬起来对着他狠狠踹了一脚,直直地将他踹入雪地之中。
这番动作惊醒了屋内的其他人,灯光点起来,差役怒气冲冲地看着门口面无表情的女孩和屋内一脸茫然的众人。
“是谁?!给我出来!”
除了女孩,其他人都纷纷低下头。
“不说是吧?好!你想逞英雄,那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办了她,看你还敢不敢逞英雄!”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冷笑,被枷锁铐住的女孩就站在月下的飞雪里,长长的睫毛上覆了一层白雪,轻轻挑眼便抖落翻飞的碎雪,衬着冰澈的双眸。
“你知道办了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差役被那双嵌了寒冰的眼睛盯着,竟生出一丝惧意,壮胆似的吼道:“你少装腔作势!不就是个犯了罪的下贱丫头吗?!”
她偏着头,仍是淡然:“我的确不是什么世家小姐,可也不是你能动的人。我若出事,我的人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杀了你,还有你的妻儿,杀了你的妻儿,还有你的父母宗亲。杀尽你上下三代,直至你家门断绝。”
她淡漠地说出这番话,并无威胁的口气,可那双眼底的寒意却令差役双脚发软。他暗骂自己鲁莽行事,这小姑娘容貌出色,气质非凡,怎么可能出身平常人家。
如此一闹天已经要亮,他骂骂咧咧地将犯人吼起来,吃饭喂马,准备上路。
女孩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差役的身影消失在院内,她突然脚下一软,跪坐在地。耳旁传来一阵嗤笑,回头便看见模样俊美的少年朝她伸出手,满眼关心。
“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真像你说得那么厉害呢,原来是骗人的。”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嗓音又轻又低:“刚才谢谢你救了我。”
少年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
总是面无表情的她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淡色的嘴角微微扬起,脸颊有深深的梨涡:“莲香,我闻到了。”
少年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香囊,回以一笑:“是我娘给我做的,她最喜欢莲花。”
她抬头看了看淡青的天色,空气中满是冰雪冷香,嗓音又恢复淡然:“我也喜欢。”
女孩叫雪敛,少年叫阿故,他们同是被流放的犯人,将要前往苦寒之地,前途生死未卜。他们还这样年轻,命运却已经注定。
第叁章
从京城到南荒之地,一路翻山越岭,四名差役抱怨不已,怒气全发在这些流犯身上。但自从雪敛上次威胁过差役后,仿佛起了作用,这些人欺软怕硬,还真对她有所忌惮。
阿故常和雪敛挤在一起,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天寒地冻相偎取暖,他身上有淡淡的莲花香,带着少年的体温像轻纱将她笼罩。
穿过禺山关后,茫茫雪山被甩在身后,前路便是真正的瘴疠之地,连眼前的景色都带着几分萧条。禺山关以禺湖出名,他们停歇的驿站就在禺湖旁边。冬日的禺湖结了冰花,冰面上倒映出湖边几株枯萎的白杨树。
阿故将饭菜里的丁点肉末挑出来放进雪敛的碗里时,堆满积雪的路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一群黑衣人来势汹汹,转眼就将驿站包围起来。
雪敛抬眸淡淡地望了一眼,阿故已经一跟头扎进身旁堆放的稻草中。屋外的差役正在和黑衣人说什么,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你在干什么?”
阿故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眼底爬上一丝笑意,嗓音却依旧淡然:“你已经是被判罪的流犯,为什么还要抓你?”
阿故一阵沉默,黑衣人已经朝屋子走过来,稻草堆根本不能藏身,雪敛突然伸手将阿故一把提了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替他拂去身上的稻草,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放轻松点,他们的目标是我,不要露出马脚。”
话音刚落,黑衣人已经大步踏进来,开始一个个检查流犯。走到雪敛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身边的阿故似乎在发抖,她握住他的手。
只是一顿,旋即迈开,直到黑衣人走出屋子,阿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两人紧握的双手全是汗意。他不好意思地抽出手在衣角擦了擦,又提起半截袖子递到雪敛的面前,结巴道:“你……你要不也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