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傅落从来没有见过杨宁这样的脸色——连当时地球受袭,他们误闯地下城的时候都没有。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或者暴跳如雷,然而……他没有。

杨宁的脚步猛地刹在会议室外面,面壁而立良久,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焰要夺眶而出,而后他刀刻般的两颊渐渐苍白起来,神色在一片勉强的压抑中缓缓平复,眼睛里的火光也一点一点地熄灭了下去,最后化成了灰烬似的平静。

还有冰冷。

他甚至没有在墙上打一拳,甚至没有任何发泄。

片刻后,杨宁回过头来,对傅落露出了一个有点难看的笑容:“抱歉,我最近心浮气躁,刚才有点失态,希望别影响到你,思想上有什么问题,一会一定要说出来,大家在会议室里共同交流,别藏在心里。”

连傅落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生硬,就像是在背标准发言用词。

杨宁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率先走了进去,等待他们的是整个总参处的群情激奋。

“杨大校,为什么太空堡垒布防调整这么重要的事,事先连个通知都没有?”

“说动就动,当这是公共汽车吗?”

“要是敌人借机偷袭该怎么办?”

“联合国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下去,以后难道我们的军舰驶入友军管辖区,还要提前打报告吗?”

“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拆伙?还打不打了?干脆大家一起投降算了!”

二部军纪整饬是出了名的。

傅落始终记得木马一号上,张立平叮嘱过她的话——不问缘由,执行任务。

而现在,总参处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应该已经炸开锅了吧?

她本人却还有点茫然,思维好像还陷在模拟室里的对战中,隐约听了个大概,知道是出了大事,却还没来得及仔细思量个中利害——傅落还没能适应总参处的视角。

杨宁却没有出声,他肃立于会议桌前,一言不发,等着其他人最激烈的情绪过去。

杂音逐渐消失,直至鸦雀无声。

“都坐下。”他的声音平静如一桶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杨宁虽然年轻,但个人威信犹在,其他人依然不约而同地执行了命令。

“我国太空堡垒布防移动的事,是联合国会议之后,由中央直接传达下来的,上级要求对正师级别以下严格保密,以免造成人心不稳。至于联合国各堡垒分区的权责范围,会在今天晚饭之前传达到诸位手里,以后军舰驶入友军管辖区,理论上确实要提前打报告,但是程序并不复杂,盟军依然是一体的,我们只需保证对方的知情权就可以——紧急情况下,允许先斩后奏。”

杨宁说完,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还有什么问题?”

或许是受他的态度影响,总参处的一干人也冷静了下来,有人停顿了片刻,开口问:“联合国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不智的决策?”

“因为数轮谈判过后,始终无法达成统一的合作意向。”杨宁回答。

另一个人忍不住说:“杨大校,说明白一点行吗?到底什么事无法达成合作意向?”

那人后半句声音情不自禁地高了起来。

杨宁看了他一眼,提问的人自动坐直了,微微一颔首:“对不起,长官。”

杨大校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说:“日本方面提出了‘军费与物资共担’的概念,他们认为这是联军紧密团结的基础。”

众人安静了片刻,傅落努力思考,试图用她不怎么灵光的理论知识跟上大家的话——她听说了,日本损失惨重,刚开始的时候还要求过联合国的赔偿金,后来不知是没人理他们,还是他们自己“深明大义”,反正被迫退了一步,不提赔偿的事了。

那么他们要求军费与物资共担的理由也非常好理解。

这样一来,以后的各国的战争损失与风险,就都由全人类一起承担了,不是非常公平吗?

傅落知道日本人是私心作祟,但单就这句话来说,她不得不承认,对方提出的话是相当有道理的。

如果没有办法平摊成本和风险,就以现在这种空前庞大的战争水平与战争规模来看,地球联军根本没有办法长期一起合作。

这次日本人认为不公平,下次或许就是美国人、欧洲人甚至中国人。

这次不拆伙,总有一天复杂的矛盾挤压在一起,到时候也许就不是拆伙,而是内乱了。

“别开玩笑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军需官突然低声嗤笑了一声。

董嘉陵伸手拢了拢鬓角一缕梳不上去的头发,语气轻缓地说:“当年我军购买曲率驱动器的核心技术使用权,经过了六年谈判,做出了不知多少让步,美国方面才同意‘有保留地租用’,年租金高达六个亿的地球通币,后来中央给空间科学院的人下了死命令,秦院长亲手写了军令状,财政资金前后直接间接搭进去多少,我这里都已经没有准确数字了,这才算有了自己的曲率驱动技术。还有,上一次赵将军跃迁成功的实验数据,俄罗斯出价三千组远距离精确制导导弹,我们都没同意,双方还在谈,现在日本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搭便车,凭什么?”

她的话似乎打开了一个开关,杨宁不再做解释,总参处敏锐的精英们已经自发地讨论了起来。

“还有美国人的轻型发射架技术,每一架巨舰的造价比我们低一倍还要多,那是拿技术工作者的命搭出来的,碍于美日表面的友好关系不表态而已,不可能同意共担。俄罗斯的空间装备出口支撑了他们GDP近三分之一,半壁江山,现在你跟人家讲‘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那小国呢?”

“小国家财力和技术都跟不上,在太空战争中从来只是支援作用,一般他们堡垒位置近地,不是冲在前面的,偶尔有损失也在承受范围内。但是如果公担军费,可能一场战役下来,这些国家就会破产。”

“不要说小国了,就连欧盟在上一次遇袭之后,计算了直接经济损失后,不也开始向美国支付高额的‘设备维护费’么?直到现在,还有美军舰队在欧盟堡垒,谁也不是不会算账的。”

总参处从成本讨论到了各国经济体构成、资金流动、国家与国家内部的利益团体间的龃龉,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以二部总参处的级别,可以接触到很多谍报信息。

到后来,他们谈的东西傅落几乎有些听不懂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杨宁,杨大校在引导了话题之后,就再也没有吭过一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就像一尊石像。

莫名地,傅落从他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深沉。而呼之欲出的悲哀,她的心突然也沉了下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其他人已经发泄出去不少的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