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3页)
“我暂时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进来说话。你若介意,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他的声音很低,倒看不出有何虚弱的征兆。
完了,伤得不轻。我也傻眼了。往年和沥川在街上走,我总替他挡着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还要找人吵架,现在发展到拿字典砸他,真是进步了:“不介意。那我进来了。”
他果然盖着毯子半躺在床上。身边堆了好几卷图纸。当中有个矮几,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从床头的一左一右,伸出两个可移动支架。上面是两个三十寸的苹果超薄显示器,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设计图片,各种角度,平面、立面、三维、鸟瞰。
他的脸色很有些苍白,双眉微蹙,唇线笔直,甚至有些硬。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带着条纹的衬衣,烫得硬硬的领子,衬着他脸上的轮廓也是硬硬的。
他看着我,显然出乎意料:“什么事?”
我板着脸,话音却没底气:“把昨天的资料还我。你很忙,我是翻译,还是我来干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电子感应器上飞快地画图:“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查字典。”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个键,我听见隔壁的书房里激光绘图仪簌簌地响了起来。他把屏幕从床边推开,看着我说:“你还有事吗?”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现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译做完。我不想耽误你的工作。”这话的语气显得好像我在求他,大大削弱了我一贯强硬的立场,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现在没空。”他冷冷地说。
“那就麻烦你告诉苏先生,是你没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苏群?”他眉头一皱,“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吭声。我才不告状呢。
对峙。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电子翻译软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烦。”
我一听愣住。先头还以为他赌气,看样子他还真要自己翻译。他就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打赌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读者文摘》都成问题。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辞霸。”
“拿来给我装一份。”
U盘就在我的钥匙琏上,我摘下来递给他,看见他把它插入USB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夹里。”
我看见他的鼠标就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他把U盘抽出来还给我:“现在没时间找文件,先把整个U盘考下来。晚上再慢慢找。”
什么?!这下轮到我抓狂了。别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盘里有《沥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诉他,更不可以显出着急的样子。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来看不可。有金山辞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动,暗暗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他的样子好像等着我离开。我偏不走。
“还有什么事吗?”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译这些资料,请问,我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你休息。”
我张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
“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译。”
“那好吧,”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软了,“反正我也没事,今晚开始译《永嘉郡志》,译好了发给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辞霸。”
我淡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吗?”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既是这样,能不能快点?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译稿交给我。若是晚了,别怪我到王总那里complain。”说罢,他掀开被子,那条唯一的长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着他,蓦然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阵没来由地心痛。我抢着拾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行动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牙忍痛。他随我走到门口,替我拉开门。他低头我抬头,额头正好撞着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边一闪。
他说:“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作还算客气,把这本词典交到我手中,却是明显的不客气。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撕了。”“为什么?”“你说呢?”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加上沥川想看的重点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烟、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已经大致译完。字句不是很讲究,但对错肯定没问题。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润色,然后见沥川的头像在CGP的MSN上显身,一封word文件从MSN上传了过去。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译: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fice?”(译: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安妮,请到我这里来一下!”
我一阵小跑地来到沥川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时的永嘉——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