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4页)

沥川不喜欢轮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用,我从没在任何公共场合见过沥川坐轮椅。

我“Hi”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的面前有一杯柠檬茶。显然是我的香水呛着他了,他背过身去,轻轻咳嗽,然后说了一声“Excuse me”。

我在心中暗笑。沥川还是老毛病,无论是咳嗽、打喷嚏或借道,都会说“Excuse me”。有时候他去提款机提款,点错了一个键,都会对着机器说“sorry”。

“想喝点什么?”他问。

“咖啡。”

“两份奶两份糖?”

六年前,我喜欢的咖啡带着浓重的奶香,很甜,很腻。

“黑咖啡,无糖。”

“Irish cream(译:爱尔兰奶油) or Noisette(译:榛子味)? ”这是沥川和我在一起时,我最喜欢喝的两种味道。沥川不说“hazelnut”,非要用法语“Noisette”。

“Columbian,please(译:请给我哥伦比亚咖啡).”我现在改喝味道最浓,最本色的那种。

真是样样都变了。

他转动轮椅,去买咖啡。付了钱,请服务小姐给我端过来。

我没戴眼镜。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脸离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好像他是外星人。“So,”他说,“你很近视?”“有一点,不严重。”

“好久不见,小秋,”他说,声音是虚幻的,“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难得来中国,没顺便带夫人一起过来?”我问。

“一向单身。”他看着我的脸,“你呢?”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屏蔽。

显然被我这句话打击了。接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就这么僵着。

整整一个小时,我们好像两个陌生人,各喝各的饮料,谁也不说话。

终于,我先开了口:“沥川,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会有此一问。过了好久才说:“公干。”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干结束。”

他的样子很不自在,握着茶杯的那只手几乎要把茶杯拧破。而且,脸崩得紧紧的,很局促,很紧张。我觉得,看他的样子,若再问几个他答不上来的问题,他就会立时昏倒在我面前。

也罢,不为难他了。我笑了笑,继续说:“那么,请问,公干期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级?总之,肯定不是恋人。

“我们之间,是工作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工作关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心烦意乱不想接,直接打开挂掉。

过了半分钟,手机又响了。

我只好打开:“喂?”

“我是萧观。”

“萧总?”

“今天我去了CGP,艾玛说你去温州了?”

“是啊。”

“有个拍卖行要出一本手册,偏巧心如病了,活我已经接下来了。能不能帮个忙?我出双倍译酬。”

“什么时候要?”我掏出我的记事本,看时间。

“月底行吗?”他说,“你先办完温州的事。”

“多少页?”

“五十页。”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谢谢。”

我打算收线,不料他又说,“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请你不要介意。我和艾玛以前有很深的过节。”

“不介意。”

“什么时候回北京?”

“十天之后吧。不确定。”

“记得事先通知我,我去机场接你,顺便请你吃饭。算是谢罪。”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安妮,你以前可曾被男人追过?”

我一愣,说:“不曾。”——我在想,我和沥川,究竟是我追他,还是他追我?想不明白。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我先追的,是我先请他看电影嘛。这么说来还真是始乱终弃,我还对他怨而不怒。

“你先试试我,就当热身吧。”

我没来得及回答,电话挂了。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见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发抖,决定出去抽烟。

“我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过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看不起自己沉不住气地要生气。

我快步走到门外,找到一个僻静之处,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外面很冷,我虽然穿着大衣,手还是冻得冰凉。但我不愿意回到咖啡馆,不愿意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宁愿待在自己制造的一团乌烟瘴气之中。我在外面站了足有一个小时,直到抽完最后一根烟,才回到候机厅。我去洗手间洗了个脸,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的容貌在口红、面霜、和眼影的遮掩下没什么变化。只是我抽烟那会儿,曾不争气地流了几滴眼泪,那睫毛膏说是防水,也没防好,给我一揉,油彩溢了出来,待要我拿纸巾来拭,它又防水了,怎么也擦不掉。

离接机时间只剩下了半个小时,我却是这么一副样子,悲悲戚戚、失魂落魄、好像刚受过一场巨大的打击。

我不能让沥川看见我。

我拨他的手机。手机只响一下就接了。“小秋——”“叫我安妮。”那端沉默。

“我有点不舒服。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回宾馆了。”

“你是不是又在抽烟?”

“抽烟怎么了?”我冷冷地说,“抽烟是我存在的方式!”

电话那头,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好,你先回去。到大门等着,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我打出租走。”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管他答不答,收线。

回到宾馆,路过服务台,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中还有沥川房间的备用房卡,应当还给服务台。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沥川往事》还在他的电脑里。机会难得,我得赶紧去把它找出来,删掉。

诸位看官,如果下面的情节让你们想起了《碟中谍》的第一部或第二部,那不是我的发明,也不是我的模仿,那只能说明,再纯洁的人,如果看多了动作片,都会在心灵上留下可怕的烙印。

走廊里没有人。

门卡一插,一秒钟,红灯变绿,门开了。我闪身而入。

他的笔记本电脑在床上。

卧室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我爬上床,打开笔记本电脑,几秒钟时间,出现了蓝色的视窗。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向我要进入桌面的密码。

我傻眼了。我知道,这肯定是个很简单的密码。沥川绝不会用烦琐难记的密码为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