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
万黛起身的时候,云婕妤江氏已在留瑜殿内候了多时。
留瑜殿作为温泉宫第三大殿,制式仅次于帝后所居的仪元殿和柔仪殿,且因先帝淑妃钟爱此间风景,随驾温泉宫时皆住此地,先帝为讨淑妃欢心,特命重修留瑜殿,并多置珍宝重器,因此留瑜殿虽制式不如柔仪殿,细微之处却比其精致得多。光正殿就放了十二颗夜明珠作夜间照明之用,金雕玉砌,端的是华美非常。
但这些此刻全入不了云婕妤的眼。她着一身月白云锦提木兰齐胸襦裙,端正地跪坐案前,柔美的面庞上仍保持着镇静,但那隐隐的忧虑和苍白的面色仍出卖了她的情绪。
宫人挑起帘子,梳妆完毕的万贵妃缓步而出。云婕妤见她云鬓高耸、长裙逶迤,神情一如往常般平静,仿佛没有半点事情发生。
强压住心头的焦灼,她恭敬地朝万黛行过礼,轻声道:“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万黛在她对面跪坐下,漫不经心道:“昨夜那般吵嚷,自然不好。难不成妹妹你睡得好了?”
“半夜焰火齐放,臣妾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只是……”
万黛似笑非笑,目光深深地看向她,“既睡不好,今晨为何又这么早便来本宫寝殿请安?别忘了,妹妹你新近失子,正痛不欲生呢!”
云婕妤闻言脸色愈白,唇瓣微颤,良久方深吸口气,“臣妾苦命的孩儿昨夜魂梦来见,哀泣连连,臣妾醒来心如刀绞,特来向娘娘请一个恩典,求您为臣妾之子写一纸诔文。娘娘福泽深厚,由您所写的诔文必定能送我孩儿早登极乐。”
万黛轻轻地笑了,“这便对了。回头若旁人问起,便这么答。”顿了顿,“你也不是我原以为的那般蠢钝嘛!尚可堪教化。”
云婕妤唇角微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檀口微启又合上,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忍住。
万黛斜睨她一眼,没好气道:“行了,想问什么便问吧。真受不了你这个模样。”
云婕妤被她一顿呵斥,反倒松了口气,“诺。臣妾是想问,娘娘的人可曾探到,昨夜后山到底是个什么情状?”
万黛素手抚摸着臂上的披帛,指间锦缎微凉,“昨夜出动的全是陛下的亲卫死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后山围得跟铁桶一般,任凭本宫能耐再大,也实在插不进手去。”
“这么说,娘娘对昨夜之事,竟是一无所知?”
万黛瞥她一眼,云婕妤神色一凛,颔首低眉,“臣妾失言。”
万黛移开视线,“本宫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二人摊牌时,我能安插进眼线去。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亲眼看到,只要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再加上一些蛛丝马迹,完全可以推断出来。”
“娘娘的意思是?”
“今晨本宫的探子在山下认出了一批伪装成百姓的羽林郎,皆是身手不凡的精卫,他们在山脚四周出没,像是在搜寻什么。本宫想着,如果有什么事情能一次性出动这么多羽林精兵,也只能是寻找咱们的皇后娘娘了。”
“娘娘是说,皇后娘娘她,逃掉了?”云婕妤不可置信,“可您方才不是说,昨夜后山戒备森严犹如铁桶么?”
“戒备再森严又如何?离止殿可是有个天然缺口。断崖飞桥……”
云婕妤蹙眉,万黛看她依旧不解,冷冷道:“温慕仪她多半是从那上头跳下去了。”
云婕妤这回方是真正骇然,顿了很久才结结巴巴道:“那,皇后她岂不是……”
万黛嗤笑,“她要是那么容易死便好了。她既然敢跳下去,便是有十全的把握。本宫已派人去断崖之下查看,只是要避开陛下派去的人,颇费周折,此刻还未有消息回来……”
云婕妤今晨已发了无数次问,本不欲继续显得自己如一个无知少女一般,但耐不住心头疑惑,还是问了出口,“纵是想好了自保之策,跳下万丈深渊也太过惊险,皇后娘娘一贯理智谨慎,为何此番甘冒大险?”
万黛瞅着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她会跳下去的理由,就跟你甘愿置家族利益于不顾,此刻坐在这里与我密谈,是一样的……”
云婕妤神色一凝,微微垂首,黑眸中情绪莫测。
万黛没理睬她,而是凝视着错金博山炉上袅袅的白烟,神情似讥似嘲,仔细瞧,似乎还有隐约的悲伤,“能让一个聪明的女人犯傻的,无非是为了心悦的男人。温慕仪她,也不例外……”
感觉到阳光射在眼皮上的温热,慕仪微微蹙眉,终于从无边的混沌梦境中挣脱出来,睁开了眼睛。
素手按在地上,触手所及是冰凉的青草和泥土。她半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浑身上下却像散了架一样,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略一打量,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不远处有一条清冽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叮咚悦耳。
“啾——”一个青碧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蹿出,猛地朝她冲来。慕仪一惊,凝神细看才发现是只小鸟,正落在她的肩上,尖喙轻啄她的脸颊,十分亲密的样子。
“你是……小青?”慕仪睁大了眼睛,“不,小青已经不在了。你到底……”
“它叫采萧。”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是小青的孩子。”
慕仪闻言浑身一僵,像被点了穴般不能动一下。
靴子踩在草地上发出轻软的声响,她却觉得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上,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一个身影在她面前站住,然后蹲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她。慕仪被他的目光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和他对视,无法移开。
英气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这张脸还是和六年前一样,那样好看,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心动。可是却又不一样了。
那黑沉沉的眸子不再如从前那样,秋水般浸润着磊落与慷慨,变得幽深难测;那张脸上也再没有曾经那世间万般皆不上心的淡然,变得隐忍、克制。
和她如今如出一辙的隐忍、克制。
他们都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想透这一点,她忽然心头大恸,似被人活生生剜去了一块,鲜血淋漓,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痛苦地弯下腰。
他见状扶住她肩膀,轻声问:“怎么了?身上很痛吗?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进急湍中,虽然我已抱着你化解了大部分冲击,但恐怕还是伤着了。我刚去采了草药,你忍一忍,等敷了药就好了。”
她没接他的话头,而是轻声问道:“那你呢?你的伤要紧么?”
“我不像你身子这般柔弱,自然不会有事。”
“我不是问这个。”她看着他,声音轻得似乎害怕惊扰了他,“三年前,你逃脱时,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吧。还要紧么?”
他神色微凝,半晌,淡淡地笑了,“都过了这么久了,早就不要紧了。”幽深的双眸在看向她时依旧是和从前一般的温柔,“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