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二十一章 削之弱之(第2/4页)
第二日,宜修果然没有被赶出内宫。锦素因年幼无知,被严厉申斥了几句,依旧做永和宫的女巡。然而杜衡却在掖庭属被狠狠打了五十杖,抛入掖庭狱中等死。不过两日,胫臀上的伤口溃烂至骨,终于热毒攻心,惨死在冰冷的黑屋中。
那一日去向太后请安,太后说起北燕国都盛京被围多日,两国都已力竭,如今已经议和,皇帝十月初便可回京。当时锦素得了皇后的赦命,满怀日后与母亲重聚的希望与众人一道参拜太后,分享两国休战、皇帝回朝的喜讯。然而不过两日,便听闻母亲的死讯,顿时晕倒在地。又过了两日,史易珠的继母入宫禀告,说自从史易珠进宫,她祖母日夜思念,如今沉疴在身,特请旨接史易珠回家看看,恐怕要到明春才能回来。皇后自是无不应允。
自从杜衡死后,锦素除了送高显上学,便不大出门。即使是清晨和午间短暂的会面,她亦不与众人交谈。对于杜衡的死,我心中有愧。我一心想保住锦素的官位,却挑动了皇后对杜衡的杀心。在九月剩下的日子里,我每天晚膳前都去永和宫看望锦素,锦素不是昏睡,便是闭门不见。比起如今的处境,也许她更愿意和母亲一道被逐出内宫,也许她心里正深深地怨恨我。
我一心都在锦素身上,宫里是如何迎接皇帝回朝,如何大赦天下,如何歌功颂德,如何歌舞饮宴,我一概不曾留意。直到月圆以后,锦素才慢慢好起来。
入冬以来,时日渐渐短了。晚膳提前了,人也睡得早些,我便弃了午歇的习惯。十一月初二这一日午后,趁高曜睡觉的工夫,我正要往永和宫去看望锦素,却见锦素携若兰来了。我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去道:“难得妹妹竟肯出来走走了。”只见她披着一件洁白的云锦大氅,内中仍是素服。
锦素笑道:“闷了这些日子,也该出来走走了。”于是一道携手入内。
灵修殿的正中摆了一只白瓷熏笼,炭火正盛,午膳时扔进去的香橙飘出甘香气息。小西上前揭开熏笼,用铁钳将烤熟的橙子夹了两个出来,盛在瓷盘中,笑嘻嘻道:“二位大人可要吃橙?”
锦素笑道:“我从没见过这样吃法的。”
锦素的手冰凉,我一面拉过她的手在熏笼上烤着,一面吩咐小西:“都切了请于大人尝尝。”又向锦素道,“香橙橘子一类的果子,烤过再吃,可以止咳。一到冬天,母亲便这样做——”
锦素眼中一黯,我顿时说不下去了,于是讪讪地道:“我这里还有上好的滇红,妹妹尝尝。”
锦素微笑道:“姐姐不用忙。我是特地来谢谢姐姐的,另外还有个消息要告诉姐姐。”
我笑道:“若是谢我在皇后面前为你求情,你已谢过很多次了。”
锦素勉强忍泪意道:“妹妹要谢谢姐姐多日来的关怀。”
我鼻子一酸:“既知我担心你,为何十次去了,九次都不肯见?”
锦素低头道:“我累死母亲,无颜面见世人。”顿一顿,又道,“昨日听贵妃说,史……大人的祖母去世了,她要在家守孝三年,恐怕不能进宫了。”
我点头道:“那是周贵妃体谅你,故意使她母亲将她接出宫了。”
锦素道:“事到如今,我还是不能相信她向车大人告发了我。总是我太傻了,有时我倒想去问问她,难道服侍皇子真的这么要紧?若她出声,我未必不愿意和她换。”
小西端了一盘子切好的橙子过来,我用银签子穿了一片递于锦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锦素右手一颤,银签子叮的一声落在地上,小西忙弯腰去寻。锦素忽而含泪,“姐姐说得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姐妹会不会也有相害的一日?”
我一怔,银签子上的香橙啪的跌落在熏笼上,溅出几丝淡黄汁液。随后挣扎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炭火啵的一响,一室飘香。
自那夜始,汴城连日大雪。长宁宫执事白原本命人扫去积雪,无奈高曜不肯,只得作罢。初四清晨,推窗一看,庭院中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高曜见了直叫好,晨起因贪恋雪景,险些上学迟到。午后又下起了雪,高曜想出去滚雪球,李氏怕他沾了湿气,不许他下雪时出去。高曜一时无聊,我便哄他到灵修殿来绘画。高曜坐在我的书桌前,我站在他身后,把着他的右手照着门外大瓷缸子里的红梅画了一树梅花。
殿门大开,雪光照进灵修殿,血色红梅染上溶溶浮光。殿中静谧,只余紫竹羊毫笔在纸上掠过的含糊声响。高曜初时还有些不情愿,但见斜逸的枝条自他的手中随点随绽,遂渐渐安静下来。
忽然清逸的梅香之中渗出一缕淡淡的龙涎香。我抬眼一看,一泓亮丽的明黄色缓缓走近。我连忙下案,行礼如仪。高曜丢了笔欢叫一声,雀跃着扑入父亲怀中。皇帝抱起高曜向我笑道:“你们在画梅花,倒是清雅。”说着在案前落座,将高曜抱在膝上。
我从芳馨手中接过一盏滇红,亲手奉与皇帝。皇帝轻轻一嗅:“这是滇红?”
我低头道:“是。”
皇帝漫不经心道:“滇红产于西南澜沧江的高山峻岭之中,虽说并不是很难得,可是今年时气不好,御用的滇红不足,想不到你这里倒有。”
今年滇红的确奇缺,除了太后与帝后宫中,便只有两宫贵妃还有一些,连升平长公主都不曾分到,更别说各宫女巡。长宁宫的滇红是入冬时节皇后专门从内阜院拨了一点赏给我的。我屈膝道:“臣女蒙皇后娘娘恩典,得了些许。”
皇帝缓缓饮了一口:“好茶。”高曜听了,叉手叉脚地也嚷着要喝,皇帝笑道,“小孩子不可饮浓茶。”又道,“怎的朕一来如此淘气?倒不如朕不来的时候,还能安安静静的。”
高曜哼了一声道:“父皇许久都不曾来看儿臣了。”
皇帝笑道:“朕才回宫不久,朝中事情太多,一时分不开身。”
高曜恭敬道:“玉机姐姐说,父皇上马治军,下马治国,每日里有许多事情忙碌,故此不得闲。儿臣只是太思念父皇了,失礼之处,还请父皇不要怪罪。”
皇帝将高曜的小脑袋埋入怀中:“你这样懂事,朕怎舍得?”高曜的双臂环住皇帝的腰,将脸庞紧紧贴住皇帝的胸膛。
好一会儿,皇帝看了看门外的天色道:“朕看长宁宫的积雪一点不曾扫过,是留着给你玩耍的么?朕陪你滚雪球可好?”
高曜欢喜道:“好!”说罢跳下皇帝的膝头。守在门外的李氏连忙拿了一件厚实的棉袍赶上来道:“好殿下,穿上件袍子再出去,小心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