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四十六章 可不可问
夜深了,史易珠挥手命船靠岸。周遭无人,书廒檐下的灯光渐渐明晰。史易珠冷笑道:“也没什么,不过皇后命易珠查看今春征马的账本。易珠不过看了几本,便知道征马不足的症结所在。我不信那些大佬看不出来,只不愿说罢了。”
我好奇道:“是何症结?”
史易珠道:“朝廷依据人口的多少定下地方献马的数目,不足的马,由朝廷出钱购买。这本来是好事。”
我点头道:“不但减轻了百姓的负担,还能激励他们多多养马。”
史易珠道:“于普通百姓自然是好的。于豪强之家,只怕更好。”
我笑道:“此话怎讲?”
史易珠道:“普通百姓财力有限,只能数家共养,养得起两三匹已经难得。然而豪强则不然,他们广占良田山泽,积蓄甚多,养上几千匹亦无甚难处。他们交了劣马和中马,留着良马高价卖给朝廷。这也就罢了,他们还收购百姓的马匹,致使流出市面的良马甚少,买价居高不下。征马不足的原因根本不是民间养马太少,而是豪强惜售,操控买价,套取国帑。”
我想了想道:“听说良马差了两千多匹,听上去似乎并不多。”
史易珠道:“良马是从中马中拣选而出,是骑兵的战马。大约十匹中马中拣选一匹良马,姐姐细算便知道,这中马还差着两万多匹呢。”
我微微一惊:“朝廷收马,为何不能只收良马?”
史易珠道:“我朝马种甚是平常。只有多多地养马才能从中挑出资质好的。若朝廷只收良马,剩下的中马劣马又该怎么办?久而久之,谁又肯养马了?”
我叹道:“皇后娘娘知道了么?”
史易珠道:“皇后有心查账,只是看一千遍,也不知道这是三司、兵部和户部做的假账。易珠已经如实禀告娘娘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假账?姑娘是如何看出来的?”
史易珠笑道:“其实账目做得很好,本来是看不出破绽的。但是他万万想不到,皇后会寻我来看。易珠来自民间,家里又是行商的,黑市里马价几何,易珠一清二楚。”
我又道:“伪造账目固是容易,可那些真金白银的亏空又如何填补?”
史易珠道:“三司总管全国的税赋支纳,征马亏空的数目,自然可以从别的地方找补。可惜易珠看不到所有的账目,不然定有所得。”
我大惊道:“那不是官官相卫的大贪么?”
史易珠摇摇头,对我的惊异态度不以为然:“太祖出身蜀中豪强,起事之初颇得江南大族的拥戴和资助,文臣出自士族,武将来自江湖。因此立朝之后,自然对这些大族多多优待,豪强们因此也毫不客气。比如现今的司政、封女巡的爹爹封大人,数十年前不过是太祖的督粮官,三十多年来,竟也升做百官之首,家中积蓄甚多。听闻他前些日子又在江南买了两处庄园,养马的事情,他也逃不掉。上行下效,三司伪造账目,自也不足为奇。”
我低头不语。史易珠接着道:“皇后一听闻征马不足,便立刻要看账目,想来也不是毫无所觉。只是她终究高高在上,司政、三司,户部,兵部谁也不说实话,谁也无可奈何。这便是朝中形势。”
我沉吟道:“形势?除了官官相护,还有什么形势?”
史易珠微笑道:“问得好!大人不妨再想想。”
我叹道:“‘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123]。”
史易珠道:“皇后势单力薄,自然是不可问了。”
我一笑:“陛下毕竟不是太祖,他若有决心,自是可问。”
史易珠笑道:“这是自然,有钱的敌不过有兵的。骑兵本就有限,战马又不足,必定龙颜大怒。这些土豪,只晓得看住自家口袋的三五斗,却完全不顾天下的口袋,更不晓得自己的脑袋几时搬家。当真糊涂。”
我笑道:“利令智昏。”
史易珠笑道:“易珠只待陛下打了胜仗回宫来,好好整治一番。有些人做官做得太久,也该歇歇了。”
我恍惚觉得她并不是在说封司政,而是在讽刺封若水,遂淡淡道:“谁也不会在官位上一辈子,起起伏伏,本就是常事。”
史易珠呵呵一笑:“不错,倒是易珠小气了。”说罢转了话题道,“近来前线的战报,大人可听闻了么?”
我笑道:“听闻已合围盛京了。”
史易珠道:“北燕数次请和,陛下却拒绝议和。这时候多半已经在盛京城下扎营了。”
我笑道:“南北大统,势在必行。”
史易珠微微一笑:“大人听说了么,前些日子太庙无故起火,皇后已将徐太常软禁在家中。”
嘉芑是嘉秬的亲妹妹,被过继给同族的徐太常。我顿时想起那一日我和熙平长公主离开石舫时,皇后忧愁而凝重的神情。战和之际,太庙起火,预示天不庇佑、祖宗厌弃,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徐太常执掌太庙,于起火之事责无旁贷。然而听闻他只是被软禁在家,我当即松了一口气:“查出起火的因由了么?”
史易珠摇头道:“起火的因由,查起来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有两个低微的言官,趁此上书,说天降灾异,太庙大火,是提醒圣上应顺应天意与北燕议和,否则战事日久,定有不虞之祸,又说了些不经之词。圣上龙颜震怒,说这定是徐太常主使,令这两位言官上书为他开脱罪责的。一怒之下将徐太常下了狱,并嘱咐皇后要严惩。”
我知道,朝中颇有反战之人,皇帝一向不喜。这一次皇帝不好对言官下手,便将怒气都撒在徐太常头上。在太庙起火之际寻人上书反战,不是自寻死路么?想来徐太常不会愚蠢到如此地步。我叹道:“那徐女巡……”
史易珠道:“徐大人去求了皇后,可是这是圣旨,皇后有心疼她,却也无可奈何。”
我默然。徐嘉芑才只有十二岁,是这宫里年纪最小的女巡,遇到这样的大事,恐怕早就六神无主了。只听史易珠又问道:“听闻徐女巡是大人做主选进宫的。”
我点头道:“不错。”
史易珠道:“恕易珠多口一问,大人选她进来是因为故去的俆女史么?”
我又点头:“是的。”
史易珠道:“若不是大人选她入宫,她如何能那样轻易便见到皇后?恐怕这会儿在牢里陪着父亲呢。”她凝眸半晌,忽然又问,“大人是想搭救她么?”
我心乱如麻,不置一词。史易珠道:“同僚一场,易珠也不忍见到俆女史的族妹受难,我已想到一个法子搭救她,不知大人可愿一听么?”
我微笑道:“今日若非史姑娘,我竟不知道朝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史姑娘常在凤驾左右,这事原也只有史姑娘才做得。姑娘既有主意,还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