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九章 得之失之(第2/3页)
二月初四一早,我正用早膳时,芳馨走了进来。她使个眼色,我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便退了下去。芳馨盛了一碗红豆粥,垂眸道:“奴婢奉姑娘的旨意,去章华宫问了颖妃娘娘。颖妃娘娘说,她只是奉旨将秋兰和银杏打入狱中,具体什么罪名,也不甚清楚。”
我奇道:“有这等事?”
芳馨道:“这件事情,恐怕姑娘要亲自问陛下了。还有一事,王、邓二位女御昨夜被赶回监舍居住,看来是陛下不要她们了。”
“王女御和邓女御?”我一时竟想不起来,“是哪两个?”
芳馨笑道:“向来姑娘的记性是最好的,怎么连王女御和邓女御都不记得了?姑娘进宫的头一天,在重华门撞到的二位便是。”
我恍然道:“原来是她二人!我记得姑姑说过,这其中一人是慧媛平氏举荐的。”
芳馨微微冷笑:“可不是?慧媛竟荐了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放浪女子,也不知会不会被迁怒。”
我瞟了她一眼,道:“姑姑好像很不喜欢慧媛?”
芳馨道:“历来妃嫔谁不想多占恩宠,偏偏慧媛还在做女御的时候,就将王氏也推上了龙床。如此惺惺作态,奴婢有些瞧不上。”
我笑道:“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屡见不鲜,连皇后也曾将颖妃献给陛下。”
芳馨不屑道:“慧媛是慧媛,皇后是皇后,天高地远,如何相提并论?况且颖妃娘娘貌美聪慧,性情又好,王氏和邓氏如何比得?”
我翻搅着红豆粥,失笑道:“这都是我不好,多问了一句,引得姑姑说了这么些话。”
芳馨笑道:“那天晚上陛下带着简公公悄悄地来漱玉斋,不知为何竟教王、邓二人打听到了。这两人仗着得宠,便向简公公打听,还去婉妃娘娘面前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话。陛下听说此事,便将这两人赶回了监舍。”
我冷笑道:“这两人胆子很大,私下打听不足,还敢去粲英宫?别说只是赶回监舍,赶出内宫也不为过。”
芳馨道:“奴婢只是担心婉妃娘娘又要不自在了。”
我漫不经心地挑起一根酸菜,叹道:“随她吧。”
正说着,小简过来请安,我放下碗箸道:“未知陛下有何旨意?”
小简道:“陛下问大人的身子好些了没有,还说,施大人和李大人想进宫来问一问当日大人在景灵宫遇刺之事,不知大人可方便待客么?”
我忙道:“请公公代为回禀,玉机已经好多了,谢圣上关怀。不知施大人和李大人几时进宫?”
小简道:“自是越快越好。不知今日午后申正时分如何?”
我欠身道:“一切全凭圣裁。”
小简正要告退,我忙道:“公公请留步,玉机有一事不明,要请公公赐教。”
小简道:“大人请问。”
我微笑道:“前两日我在景灵宫遇刺,幸得一个叫作银杏的宫女舍身相救。我见她有义气有勇气,想调她进漱玉斋贴身服侍,不知可妥当么?”
小简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大人说的是曾在御药院拣选药材和看守药库的秋兰和银杏么?”
我问道:“这两人新年被关押在掖庭狱,不知所犯何罪?”
小简迟疑不语。我又道:“银杏对我有救命之恩,知恩图报,分所应当。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小简叹道:“这……那奴婢就说了吧。只是这件事情大人听过,心里有数便好。”
我奇道:“听公公的口气,此事仿佛与玉机有关。”
小简道:“事情是这样的。秋兰和银杏本是沈姝的同乡,两人都在御药院当值。”听他提起沈姝,我不觉与芳馨相视,但见她的眼中亦是茫然。小简又道:“秋兰在御药院无意间看见方太医给大人开过的药方,得知大人有心病。”
我一入狱,银杏就曾提起我有心病,经不得凉,我追问无果,只得作罢。原来如此。小简接着道:“沈姝怂恿秋兰从方太医那里偷了脉案来看,得知大人身子虚弱,不宜……生育。沈姝以为大人回宫,必能重获恩宠,便动念要将自己所生的五皇子送给大人抚养。此事被方太医发觉,方太医不敢隐瞒,就遣一小徒将此事告诉了奴婢。陛下也没说什么,只命颖妃娘娘将秋兰和银杏打入掖庭狱,赶出宫了事。”
我惊诧不已:“沈姝竟有此念?”
小简冷笑道:“说起来,这沈姝的心也是大。若大人真做了贵妃,她的五皇子不就尊贵起来了?”
我叹道:“沈姝为子谋算,也是一片苦心。天下母亲,谁不这样呢?”
小简道:“大人所言甚是,陛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才没有处置沈姝。”
芳馨道:“怨不得姑娘一回宫沈姝娘娘就来拜访了,原来竟存着这个心思。只是……”她掩口一笑,“咱们姑娘怎么会做贵妃呢?”
小简嘿的一声道:“要不要做贵妃,不就是大人一句话的事么?”
不待芳馨说话,我忙道:“依公公看,这银杏我是当要还是不当要?”
小简道:“银杏虽无罪,却和秋兰交好,又连着沈姝之事。大人还是不要理会她的好。”
我叹道:“只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可如何是好?”
小简道:“大人想报恩,办法很多,何必一定要将她放在身边?依奴婢说,想办法将两人放出宫去嫁人享福,就是最大的恩典了。”
我心念一动,颔首道:“多谢公公指点。”
才五六日卧床不起,庭院中的两株碧桃树都开花了。花枝绚烂,如云蒸霞蔚。守墓三年,我早已见惯了在空旷山野间的疏落横逸、在萧萧山风中凌空绽放的灼灼盛景,这两株桃花,竟有些邯郸学步的意味了。桃花既开,梨花也当开了吧。宫里最好的梨花在梨园。于是我支开芳馨和绿萼,随手披上一件斗篷,信步走出了漱玉斋。
出了金水门,一路向东,走到梨园门口时,不觉出了一身细汗。和风中荡漾着清香,我欣喜无限,推门而入。但见梨花如雪,整座梨园空无一人,戏台空荡荡的,如在云端之上。往梨花深处走去,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停住脚。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斑驳的小门满是裂痕,有粗粝而踏实的触感。脑海中响起我在梨园看《宪英劝弟》时那一缕缥缈的琴声。虽然国丧中不能有丝竹之声,心中却泛起深切而隐秘的渴望。我欲抬手敲门,想了想又放下,随即转念:梨园盛景,“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106]。
门口有一只破木桶,将它颠倒,用帕子拂去枯草木灰,旋身坐下。暖阳在背,竟倚墙睡着了。在梦的深处亦有一扇幽闭的门,一缕轻细如烟的琴音从木隙中逸出,闲闲如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