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十一章 过涉灭顶

第二日天气晴朗,用过早膳,我坐在桃树旁看丫头们为我的紫晶坠禄裾打络子。绿萼自己用紫灰色的丝线,却挑了湖蓝色和藤黄色的给身边的小丫头,又命众人各选不同颜色尝试。桌子上排了几束彩线,被小丫头们嘻嘻哈哈地一抢,顿时扭成一团。和风如水漫过,从墙外送来几点樱花雨,带着露水清凉湿润的气息轻轻吻落在绿萼的右颊上,她却恍若无觉。一个小丫头拾起丝线中的另一片花瓣,在温水中浸湿了,又轻又快地贴在绿萼的左颊上,拍手笑道:“姑娘看绿萼姐姐好看么?”

我放下书,笑道:“很好看。”

绿萼却以袖抹脸,哎呀一声道:“你怎么把你的口水沾在我脸上?”

那小丫头笑道:“是茶水,不是口水。姑娘都说好看,绿萼姐姐你擦去做什么?”

芳馨端了药出来,笑斥道:“都小声些,眼下有丧事,小心挨板子!”又向我道,“姑娘,该喝药了。”

我一气饮尽,只觉得耳朵根子都是苦的,忙用清水漱口,又含了一颗盐腌的青梅。只听芳馨又道:“前几日姑娘养病的时候,各宫各府都派了人来看望,如今大家都知道施大人和李大人来过了,姑娘身子大好,也该谢恩了。”

我叹了口气,将书覆在脸上:“各宫各府?”

芳馨道:“太后身边的宜修亲自来过。定乾宫的良辰也来送过东西。章华宫的辛夷、永和宫的兰旌、粲英宫的杜若、长宁宫的李嬷嬷。睿平郡王府、昌平郡王府、信王府和熙平长公主府的内官。汴城尹的夫人托刘大人身边的琳琅代为问候。升平长公主殿下也派姑子进宫问安。还有女御们。”

我懒懒地嗯了一声,想到要四处谢恩,甚觉无趣。芳馨小心道:“宫外的也就罢了,太后少与人言,可缓一缓。颖妃忙,去了也未必立刻就能见到,可派人慢慢求见。唯有圣上和昱妃那里,是非去不可的。粲英宫的人来得最多,婉妃娘娘最担心,姑娘也该去回一声,请娘娘安心才是。”

我啪地掀开书,阳光如剑芒争先恐后地扑在脸上。我合目道:“那姑姑就亲自去粲英宫告诉姐姐,就说我好了,待有精神了就亲自去看她。”

芳馨道:“奴婢去了粲英宫,若婉妃娘娘问奴婢,姑娘几时去瞧她,她几时可来看望姑娘,奴婢要如何作答呢?”

双眸微睁,见芳馨笑意深沉。我随手拿过绿萼打好的络子,塞了一枚紫晶进去:“依姑姑说,我当如何呢?”

芳馨道:“既总是要见的,何不早见。王氏和邓氏想必将陛下深夜来漱玉斋的事告诉婉妃娘娘了,姑娘拖得越久,娘娘就越多心。倒显得姑娘心虚。”

紫晶清澈,灰紫色的丝络悄然扭曲了日光,如盐入水,渺然无踪。短短的一簇流苏随风扫在眼帘上,如温柔的叩问。我向绿萼道:“这个颜色就很好,不必试了。”说罢起身,“更衣,姑姑随我去粲英宫。”芳馨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到粲英宫,只见玉枢正抱着高晅坐在廊下看杜若给宫女内监们分钱。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内监拿着簿子和笔在一边唱名,铜钱叮叮当当地响。我笑道:“原来姐姐在派钱,我来得正好。”

玉枢颇为意外,忙将高晅给乳母抱着,疾步迎了下来,拉起我的手道:“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了么?”

我笑道:“好多了。”看了看杜若,又道,“今天并不是发月例的日子。”

玉枢笑道:“这是粲英宫独有的‘敬亲’钱,每年都是过了正月发的。”

我奇道:“什么是‘敬亲’钱?”

玉枢道:“他们从年头服侍到年尾,年节也不得与父母亲族团聚。出了正月就该忙了,发一笔‘敬亲’钱,也好教他们高兴高兴。这是我从内阜院兑的新铜钱,你的人也分些,沾些新鲜气。”说罢命杜若装了两袋子新钱,赠予芳馨。

我转头示意芳馨收下,笑道:“却之不恭,多谢姐姐了。”

玉枢道:“他们在前面派钱,咱们到后面说话。”说罢命乳母好生照料高晅,又命人奉茶,一面走一面向我道,“前些日子你病了,我派人去瞧你,总是说你在歇息,我也不便去扰。听说昨天施大人和李瑞都去了漱玉斋,我想你应该好了,还想着一会儿去漱玉斋瞧你,想不到你先来了。”

我笑道:“就是怕你挂心,所以一好了,就立刻来看姐姐。顺道来向婉妃娘娘谢恩的。”

玉枢眉间一松,如释重负:“又胡说!谁要你谢什么恩。”我俩相携在花圃前坐下,她关切道,“听说施大人断案如神,可查出端倪了么?”

我摇头:“没那么容易。不但杀我的人查不到,救我的人也没有头绪,真真是一笔糊涂账。”

玉枢道:“宫里风言风语都传遍了,说是陆府所为。”

我笑道:“风言风语若能定罪,我早就被处死一百回了。”

玉枢一怔:“这……时日一长,就更难查了。若还有人来刺杀,该如何是好?”

我淡淡道:“易曰:过涉灭顶。[116]一过为过,再为涉,三而弗改,灭其顶。[117]”

杀我父亲,是为过;杀我,是为涉;若有第三次,皇帝也未必能容下陆府,可不是要“灭其顶”么?然而,“过涉灭顶,凶,无咎”,虽凶无咎,不害义也。陆府杀我,果然是“不害义”的。巽下兑上,多贴切的一卦“大过”。

玉枢忙道:“什么一啊再的,不准胡说!真是书读得越多,越口无遮拦。母亲听到,又要伤心了。”

想起母亲,我叹道:“这些日子母亲还好么?”

玉枢道:“母亲日夜挂心,你好了,她便好了。我每日都派人送信回去,母亲也有回话。不过你派个人回家说一声,或亲自写封信回去就更好。”

我微微一笑道:“好,我一定写信回家。”

玉枢心不在焉地饮了口茶,沉吟片刻,道:“你生病的那几天,他新近宠爱的两个女御,王氏和邓氏被赶了出去,你知道么?”

我笑道:“这不是好事么?这两人我见过一次,妖娆轻佻得很,赶出去正好,姐姐也少了烦恼。”

玉枢双颊一红,低低道:“胡说!我才不会和她们一般见识。只是……”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鼓足了勇气,“她们是因为仗着宠爱,胡乱打听御驾行踪被贬黜的。我想问问妹妹,那天晚上,他真的去看你了么?”

我微笑道:“是。姐姐想知道个中情形么?”

玉枢忙道:“不。我并非有心探听什么,你不想说也无妨。嗯……其实母亲除了担忧你的身子,也担忧你的终身大事。如果你能长长久久地待在宫里,母亲就放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