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七章 一篓姜豆(第2/3页)

“颖妃娘娘说,陛下不知为何忽然惹恼了太后,母子两个有好几日没说话了,整个景园就像被塞进了风箱,到处都是气。昨日淳嫔娘娘侍驾,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被赶出了含光殿,险些又将她降成齐姝。”

芳馨道:“淳嫔娘娘虽是旧人,却是近来除却婉妃娘娘最得宠的了。”

我续道:“连淳嫔都是如此,众人更是战战兢兢。只是谁也不知道母子俩究竟为何争吵,都躲在自己宫里乱猜。昨日午后颖妃去仁寿殿向太后请安,隐约听见太后和宜修姑姑说话,什么‘武姜’‘窦后’‘娄后’的。待见到太后,却见太后眼睛有些红肿,似是哭过。”

芳馨先是一怔,随即一本正经道:“太后怎么会为‘一篓姜豆’哭?实在是行不通。”

“‘一篓姜豆’?”我噗的笑出声来,不禁拂开遮住眼帘的帕子,“太后说的是一位君夫人和两位皇后,哪里是‘姜豆’?”

芳馨笑道:“奴婢没有读过书,哪里知道‘一篓姜豆’里还埋着一位君夫人与两位皇后呢?还请姑娘指教。”

这一下我睡意全无,侧过身子,好容易忍住笑:“姑姑就是不让我睡。”

芳馨笑道:“才用过午膳就睡,方太医听了又要啰唆了。不若赏几个故事说给奴婢听倒好。”

我曲肱枕臂,依旧合上双眼:“武姜是齐国公主,嫁给郑国的郑武公,生了两个儿子。因生长子时难产,所以起名寤生。郑武公欲立寤生为嗣,武姜却偏爱小儿子叔段。寤生即位,就是郑庄公。叔段厉兵秣马,来攻打郑庄公,武姜便做了叔段的内应。”

芳馨一惊:“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我笑道:“大约是因为寤生使武姜难产的缘故吧。可惜叔段不得人心,封地的人背叛了他,他逃到鄢地,又被哥哥击败,后来死在共地。郑庄公将母亲武姜软禁在颖城,发誓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幸而颍考叔从中周旋,这才母子和好如初。”

芳馨怔怔道:“真的会和好如初么?何况这‘初’,其实也并不好。”

我笑道:“谁知道呢?反正史书上是这样写的,历代读书人也就这么信了。毕竟武姜只剩了这一个儿子可以依靠,还是春秋一霸,也许她是真的悔悟了。”

芳馨许久没有说话,手中的纨扇也停了下来。珠帘低垂,日光如烟如雾,星星点点的落在簟上,身上竟隐隐有了汗意,我不觉张开眼睛:“姑姑?”芳馨惊醒,忙又动了起来。我笑道,“姑姑似乎很有心得。”

芳馨的脸一红:“奴婢有个不好的念头,不说也罢。”

我笑道:“姑姑不说,怎么知道这个念头是好还是不好?”

芳馨细细想了片刻,似在罗织语言:“都说是母子天性,武姜却偏偏帮小儿子杀大儿子,可见她心中是极其厌恶郑庄公。虽然最后与郑庄公和好,恐怕只是迫于形势。既然情势威逼可以换来所谓的母子亲情,那么权位、金钱,也是可以的吧。”

我静静回味片刻,叹道:“孝悌之情乃圣王治理天下的根本,姑姑小心祸从口出。”

芳馨立刻心领神会:“是。那么窦皇后又是谁?”

我续道:“窦皇后是汉文帝的皇后,生景帝刘启和梁孝王刘武。梁王深得两宫宠爱,常与兄长景帝同乘。窦太后希望景帝百年后将皇位传给梁王,再由梁王传给景帝的子孙。”

芳馨笑道:“这天下的太后,恨不得自己的儿子各个都做皇帝。”

我幽幽叹道:“春秋时宋宣公临死时不传位太子与夷,却传给了弟弟和,也就是后来的宋穆公。宋穆公死时,便想将君位还给与夷。大臣孔父却说:‘群臣都想立您的儿子公子冯。’宋穆公却坚持传位给了与夷,这便是宋殇公。后十年,华督攻杀孔父嘉,弑杀宋殇公,迎立公子冯,便是宋庄公。”[87]

芳馨道:“这宋穆公倒不负哥哥。”

我笑道:“宋穆公有儿子,却坚持传位于哥哥的儿子,殊不知这兄弟情义就是国家的祸乱之源。宋穆公尚且是有良心的,那梁武王真的会依照窦太后所言,百年后将皇位传回给景帝的子孙么?即使传了回去,又会不会如宋殇公一般,都难说得很呢。”

芳馨感慨道:“妇人之私心,是国家之乱源。”

我笑道:“此事窦太后一个人说了不算,汉景帝又含糊不应,窦婴和袁盎却是极力反对。为此,窦婴被逐出窦氏宗谱,袁盎被梁王的刺客暗杀了。朝廷追查到梁王王宫,在梁相轩丘豹和内史韩安国的劝说下,梁王才交出两个主谋——公孙诡和羊胜的首级。后怕做皇帝的哥哥仍不原谅他,朝请时也不敢公然入京,只乘了布车带两个骑兵悄悄进城,藏在姐姐窦太主刘嫖的家中。汉使迎不到梁王,窦太后便大哭道:‘帝杀吾子!’景帝又怕又忧,不知所措。梁王见时机成熟,便伏斧锧于阙下谢罪,于是母子三人‘相与泣,复如初’。然而景帝与梁王究竟是疏远了,从此兄弟再不同乘。”

芳馨道:“果然并不能‘如初’。”

我淡淡道:“子贡曰:‘驷不及舌。’[88]口舌之争尚且如此,何况是已经做出来的事,自然永远也追不回。班固一面写‘复如初’,一面又写‘帝益疏王,不与同车辇矣’[89],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嘲讽窦太后与梁王。”

芳馨埋头思忖,手下的风愈加幽凉:“太后提及这两个人是什么意思?”

“一个在长子在位时帮助幼子谋反,另一个妄图为幼子争得储君的名分,姑姑自去细想。”

芳馨的声音极轻,含糊得像呓语:“太后难道想做武姜和窦后?”

我叹道:“姑姑大约还不知道,昌平郡王被人连参了好几本,其中一条罪名是通敌谋反,现在在兰州城大狱中待审,施大人已经去了西北了。若兰就是忽然得知此事,惊痛交加,难产而亡的。”

芳馨大吃一惊:“谋逆?昌平郡王如何会谋逆?他可是圣上的同母弟弟!是谁说王爷谋逆,可有凭证么?”

凭证?回宫前我在仁和屯官道边的酒肆中偶遇若兰,便诱问出昌平郡王与一位西夏将领交往甚密的事。虽然我从未向旁人提过,但此事在西北早已不是秘密:“通敌的罪证确凿,无可抵赖。是不是谋反,却是圣上说了算。”

芳馨默然,似陷入久远的回忆。我几乎都要睡着了,才听她缓缓道:“圣上对王爷一向苛刻,王爷却从不服软。从前王爷在西北贪图敌将的金辇,圣上就很生气。赖夷思皇后周全,总算只是降爵,王爷终究没有认过错。后来在于姑娘的事情上,圣上又大大恼了王爷,连王爷在京中过新年也不许。王爷三年没有回京,为此太后深怨。所以这些年两宫一直不冷不热的……”说着音调微颤,“莫非太后真的要帮昌平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