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九章 皎皎白驹(第2/3页)

我忙还礼道:“杜主簿怎知玉机在这里?”

杜娇微笑道:“在下从西北回来,便听闻大人辞官回乡了。不想今日竟在河边看见,想大人应当隐居在此,于是特意前来等候。”

我淡淡一笑道:“本以为能瞒天过海,竟还是被人认出。”

杜娇道:“大人气度儒雅,卓荦不群,即使完全遮住面孔,在下也能认得出来。”

我一指塘边的石桌和石凳:“大人既来了,便留下略用些薄酒。家中恰有才酿了三个月的葡萄酒,请杜主簿品尝。”

杜娇哈哈一笑:“实不相瞒,在下早已是饥肠辘辘。如此,却之不恭了。”

我回头向银杏道:“做两道菜,把从汴城带回来的米糕盛一盘子,再筛一壶葡萄酒,拿两只梅子青的酒杯。”银杏和绿萼去了。我又向杜娇道,“请主簿稍待片刻,玉机要去更衣。”

待我出来,石桌上已摆了两道菜,一道茭白炒腊肉,另一道酸凉萝卜丝,再加一盘箬叶米糕,白翠之间点点猩红,清雅之中略含惊心。杜娇面前的梅子青釉小酒杯已斟满,酒色淡红似胭脂明媚。我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可惜玉机这里没有碧玉高脚杯,只得用青瓷杯代替。仓促之间,菜品简慢,请杜主簿多多包涵。”

杜娇笑道:“茭白乃江南时蔬,新鲜运来,殊为难得。白萝卜生津解毒、清热去火。青瓷在前朝被称为‘陶玉’,又称‘假玉器’,还曾当作贡品,如何称简慢?当此初秋美景,山野风光,以新酿美酒佐景,正是人生一大乐事。在下可算来着了。”

正待举杯,杜娇指着我杯中的茶水:“大人如何不饮酒?”

我笑道:“玉机体弱,向来滴酒不沾。还请杜主簿多饮几杯。”孤身女子,不宜与人饮酒。杜娇一怔,随即会意。

酒过三巡,杜娇眉间隐有愁绪。我微微一笑道:“玉机听闻王府众人俱已平安,莫非杜主簿还有什么烦恼?”

银杏执壶斟酒,杜娇呆呆望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在下已不是弘阳郡王府的主簿了。”

我本已猜到几分,仍不禁问道:“为何?”

杜娇苦笑道:“李佳人已残废,李嬷嬷已死,东公公的身上已没一块好皮,其余众人各有损伤。便像这腊肉一样在油锅中滚过一圈,轻则沾了一身油,重则煎熬至死。似在下这样,只是被免官,实在不算什么。”

高曜在西北送信给我,犯下诸侯交结内官的大错,皇帝又疑心他弑兄。自古以来,藩王犯错,傅相宾友,多有连坐。身为一直贴身陪伴在身边的王府主簿,只是免官赋闲,当然不算什么。我淡淡一笑:“‘为臣不易,岂一途也哉!盖往而不反者,所以功在身后;而藏器俟时者,所以百无一遇。’[152]主簿听过么?”

杜娇举杯,临风怅然:“‘藏器俟时者,百无一遇’?倒是在下一时气短了。”

柳枝飘摇,偶有一两枝掠在我的肩头颈间。我笑道:“玉机初被免官时,也不免焦虑。时日一长,便也惯了。”

杜娇摇头道:“在下倒并非焦虑,只是疑惑。近来城中流言纷纷——”

杜娇并不是高曜的心腹,西北王气之事,他想来不知。如今听闻京中传闻,自然要问个清楚。不待他说完,我立刻道:“杜主簿为何不自行去问王爷?”

杜娇有些尴尬:“王爷近日为李嬷嬷和李佳人的事情伤心得很,在下不忍给王爷平添烦恼。”

我淡然一笑:“玉机就要启程去青州了,京中宫中之事,玉机不想再理会。”

杜娇甚是失望,却也不便追问:“是在下唐突,小姐恕罪。”

我笑道:“我有一言赠予主簿,不知主簿肯听么?”

杜娇道:“在下求之不得。”说着举杯敬我。

自闲居山野,茶也泡得淡了,到了第三杯,便嫌寡淡。这样轻薄的滋味,与山水闲情相合。我一饮而尽,微笑道:“庄子见鲁哀公,哀公夸耀国中儒士众多。庄子却说鲁国少儒士。哀公道,举国着儒服,怎说少?庄子道:‘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下令,五日后,国中只有一人敢着儒服。”[153]

山野空旷,水光潋滟。高天白云落入杯盏之中,醉里乾坤,不可限量。杜娇叹道:“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

我笑道:“主簿当日上书求为蓟县县令与王府从官,何等爽快,怎地今日却踧踖不前了呢?”

杜娇双颊一红,垂头道:“在下惭愧……”

我笑道:“还有一句,‘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154]。主簿这个官位,本就是特设,并非常制,得失反复,不过常事。只要杜主簿不改初心,就永远还是王府主簿。”

杜娇感激道:“荀子还说,君子赠人以言[155]。在下受教。”

我欣慰道:“不敢当。玉机此番回青州,恐再不能见王爷,请杜主簿回府后代玉机问安。”

杜娇举杯道:“请大人放心,在下定当转达。只是‘再不能见’这四字,恐不确切。岂不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亦举杯,微微一笑道:“好。我敬主簿。”

杜娇稍稍用了些菜,便起身告辞。绿萼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道:“今日也巧,姑娘才出去一回,就惹出两个人来。可见姑娘若要隐居,便一步也不能迈出门。有一句诗叫什么来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156]。真真说的就是姑娘。”

银杏从未读过书,听绿萼念诗,不觉欣羡道:“绿萼姐姐念的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绿萼笑道:“我只会背,不会解。你问姑娘去。”

银杏上来拉住我的袖子道:“姑娘也教奴婢读书好不好?刚才姑娘和杜主簿之乎者也的说了那么多,奴婢都听不明白。”

我拿起青瓷执壶,慢慢斟了一杯葡萄酒,淡淡道:“我只是告诉他,‘义士之立志也,不以存亡易心’[157]。如此而已。”

临行前,我特地去白云庵向升平长公主告别。所谓的告别,亦不过远远地坐着,听她说一回经。她似没有看到我一般,下了坛便回去歇息了。晨钟暮鼓,槐荫森森,流光飞逝,寂寂无为。然而于我和升平,已是足够。

回到仁和屯,忽见有两人站在水塘子里的竹筏上。因见朱云在后面撑篙,我便没有在意,以为站在前面的女子是小丫头善喜,两人在水塘里撑筏子玩。谁知一转眼,看见善喜站在檐下,嘟起双唇满脸不快。我这才好奇起来,向水塘子里多看了一眼。竟是柔桑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