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四十三章 人主好恶(第2/3页)

皇帝叹道:“当年江南平家只是造了几口炼银子的锅,就被朕抄家灭族。这刑罚是重了些。可是当时朕正缺军饷,这是朕对不起她的地方。”说着笑吟吟地看着我,“何况,就算朕再纵容她,日后她不都要瞧着你的脸色行事么?”

我忙又跪了下来:“微臣不敢。”

皇帝一指书架上新拿进来的奏疏,微微一笑道:“到了那个时候,没有敢不敢,只有想不想。朕知道你不想,否则那尼姑的事,哪怕不是她做的,你也可置她于死地。是不是?”

一转眼,皇上命中书拟诏已经有十几日了。两相已经辞官,诏书却迟迟不发。我固然有些着急,可宰相和中书省比我更急。他们奉旨修改诏书已经有五六次,皇帝一条批注也没有,只是发还重拟。新宰相白子琪每一次面见皇帝说起册太子诏书的事,离去时背后的衣裳都沁着点点冷汗,殿外的凉风一吹,化成了霜。如今朝中只有他一个宰相,自然要承受封羽和苏令双倍的压力。

这一日清晨,我和绿萼刚刚踏进仪元殿,便见小书房门口侍立的少女上前道:“朱大人万安。”我认得她,是封若水的贴身丫头白露。

我笑道:“白露姑娘怎么不在里面服侍封大人?”

白露道:“我们姑娘有些要紧事情要请教大人,还请大人屈尊移步小书房。”

封若水与我终日隔壁而坐,却甚少交谈。共事大半年,我熟悉她的字迹文体多过她的容貌身段。今日特请我进小书房计议,定是事出非常。

小书房内案几书架俨然,与我离开时并无两样。只有门口花架子上的两柄双管铳换成了两盆名贵的绿菊,与略显昏暗的小书房浑然一体,又别有生机。自芯向外,由碧绿而白绿,像一片上好的缎子倔强地跳了丝,悖忸而舒展。

封若水起身迎接。彼此见过礼,我感慨道:“好些年没来这小书房了。”

封若水一身月白地缃色雏菊纹旧衣,雏菊被洗得发白,衬得她的面色微微发青。她笑道:“所谓‘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汙池’[231],姐姐自然有更大的去处和抱负。”无论如何紧急,都要好整以暇地恭维一番,也可算作文人的通病了。

我笑道:“小书房虽然偏小,但既不是‘枝流’,也不是‘汙池’。足可令妹妹一展才华。”

封若水面有难色,轻轻摇了摇头:“惭愧得很,妹妹如今是一筹莫展了。”说罢屈一屈膝,“还请姐姐指教。”

我忙扶起她,也不禁好奇:“妹妹在小书房近两年,当是什么事都见过了,究竟何事如此为难?”

封若水旋身自桌角拿了一封已经拆开的奏疏,双手奉上:“姐姐请看。”

我展开一瞧,不禁大吃一惊。此书是潭州醴陵县一个叫作刘二井的人写来的。此人自称潭州刺史徐鲁的亲随。昌平郡王高思谊被放逐醴陵县幽禁后,徐鲁下令让醴陵令好生照料。一年总有两次,徐鲁亲自去醴陵拜访昌平郡王,至今已有四次,据闻二人相谈甚欢。高思谊对朝廷、对皇帝常发牢骚之语、怨望之词,每日必抄剑,若指麾状,常在院中游走,行诅祝之事,恐其有反意云云。

我啪的一声合上,胸中有锥心隐痛,好一会儿方叹道:“果然‘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傅会’[232]。”

封若水忙道:“这封上书是诬告也说不定,妹妹实在疑惑,究竟要不要呈上?”

我将奏疏还给她:“不知妹妹有何疑虑?”

封若水道:“姐姐是个明白人,妹妹便不拐弯抹角了。当年因昌平郡王之事,两宫不谐,姐姐恩宠如此之深,也不得不辞官回乡。我若呈上此书,只怕宫中免不了一番风波。我若不呈,又怕门下省见过此书的官员私自上奏,我便要落个欺君之罪。”

不错,当年我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敢瞒报“刘灵助”的上书,而是毁去原件,临摹钟繇的楷书重新伪造了一份,所幸未被发觉。倘若风波再起,太后虽然不会公然怪罪封若水多事,但失了太后的心,皇帝驾崩后,封若水将如何在宫中立足?的确是两难。

我感同身受道:“妹妹这样想,是顾全大局。想那门下省看过此书的官员,也极有可能忙不迭地来表忠心,主动来请处置昌平郡王的圣旨。”

封若水道:“妹妹是头一次遇见有人上书告发近亲宗室,实是无所依循,还请姐姐赐教。”

小书房窄小,我立在书架前,奏疏连云般铺排到眼前,一片昏黄。我合目思索片刻,道:“依我看,妹妹还是呈上去吧。”

封若水不想我沉默半日竟是如此没有新意的回答,不禁有些失望:“为何?”

我这才转过身,缓缓道:“马上就要颁册皇太子的诏书了……”

封若水不解,急切道:“这与昌平郡王之事——”怔了一怔,微张的樱唇慢慢松弛,唇角露出一丝自嘲而惭愧的笑意,“是呢,册封太子,必然天下大赦,昌平郡王即便真的有罪,也定会被赦免。”

如今情势大变,皇帝未必会大力追究昌平郡王,即使昌平真的被定罪,即使皇帝耍赖赦了天下所有的罪人就是不赦自己的亲弟弟,有太后在,他也不得不赦。更何况,昌平郡王善领军,如今天下初定,黜将对于新君,何尝不是李绩于唐高宗李治呢[233]?

封若水感激道:“谢姐姐指教。”

我叹息道:“你我姐妹,何须如此客气?但愿……不会到那一步。”于是把手按在小书房通往仪元殿的门上,“我先告辞了。”正要用力推门,忽听仪元殿里响起一阵清脆的童声:“父皇,儿臣来请安了。”这声音生疏又熟稔,层层回荡起来,慢慢迫住我的心跳。我的手顿时僵在那里,指尖一片寒凉。

白露轻声道:“是华阳公主殿下的声音。公主殿下因为要上学,从来不会这样早就来,事先还不命人通报一声。”

我缩了手,蜷起五指,指尖贪婪地吸收着手心潮湿的热度,慢慢敛入袖中:“我看,我要在妹妹这里多坐一会儿了。”

封若水不禁问道:“姐姐不想见华阳公主?”

我叹道:“是华阳公主厌恶见到我。”

封若水一怔,不便再问下去,只得引我坐在她惯常小憩的贵妃榻上:“姐姐只管坐便是。白露,上茶。”

白露忙道:“大人进来这么久,奴婢竟忘记奉茶了,真该死。”说罢将书桌上温热的茶倒了一盏给我。我默默接了,握在手中,心中稍稍宁定。

寝殿方向传来皇帝的脚步声和笑声:“皇儿怎么这样早就来了?怎地不去上学?”

小简笑嘻嘻道:“殿下来得好早,陛下刚刚才用过早膳,正要饮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