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九章 不如同父(第2/3页)

玉枢忙摆了摆手,一时烛影乱晃:“你别多心,我并非存心打探你与圣上之间——”她蓦然住口,脸一红,攥紧了正在缝制的中衣,不知所措起来。

高曜如此厚待于我,父子人伦的揣测与笑谈,想必玉枢早有耳闻。我将衣裳缓缓自她手中扯出,摘了针线放在一边,微微一笑:“小心针扎了手。姐姐想问什么,何妨问得准确些?”

玉枢见我并无异样,这才道:“近来我听说了一件事。回鹘使者来求婚,圣上有意将华阳嫁过去。不知今夜圣上可有提及?你可有什么可靠的消息么?”

我不想她会问起这个,不禁愕然:“姐姐等我到现在,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玉枢道:“你明天一早便要出宫去,也许又是好几年不回宫来。你既面圣,我自然要问一问。只怕我现在不问,来日便没有机会了。”

我叹道:“论理我不该说,不过既然是姐姐问我……不错,我问过这件事了。”

玉枢又惊喜又不安:“当真么?圣上当真要让华阳去和亲么?”

我默默拈起针线,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玉枢的神情慢慢冷寂,继而失望而恐惧,面色在灯光下变得青白:“也是,当年升平是太皇太后的独女,不也一样去和亲了么?圣上和华阳只是隔母的兄妹。论年纪,也只有她最合适。”

我叹道:“姐姐是在担心真阳和寿阳么?”

玉枢深深垂首,疲惫地捂住了双眼:“没有父母的孩子,一切都看异母皇兄的旨意,华阳也是可怜人。”

我忙宽慰道:“姐姐也知道华阳长公主已没了双亲。真阳和寿阳却有娘亲,还有外祖母、舅父和姨娘在,姐姐不必过分忧虑。”

玉枢叹道:“我在与不在,也无多分别。来日回鹘、吐蕃,西南、河北各部,须和亲的也多,圣旨一下,都是为了国家社稷,谁敢违拗呢?”

一味违心地安慰也不是办法,玉枢既然是太妃,就必得直面母女分离的残酷未来。“先帝所生的公主不多,也许她们姐妹终究是逃不掉的。”静夜加深了玉枢的绝望,她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心中不忍,忙又转口道:“只是真阳和寿阳都还小,到了待嫁的年纪,情势未必如今日这般,说不定在京中寻个世家子弟便嫁了。就算和亲,也并不是与朝廷断绝往来啊。”

玉枢低头拭去泪意,扁了扁嘴:“你也不必哄我,这么多年,难道我还看不透么?出去和亲,比泼出去的水还不如。真出了事,谁理她们的死活?升平便是现成的。”

我忙道:“升平刚烈,不辱使命,这是她的荣耀。何况,先帝已经接升平回朝了。”

玉枢蹙眉嫌恶,帕子扬起,飞起一道冷风:“那个样子,回朝又有何用?”

念及升平青春正盛,却断骨毁容,在古刹中清苦度日,亦不觉凄然。“燕昭必有一战,升平自是不能幸免。然而那样的境遇,不回朝会更加凄惨。”

玉枢一怔,正欲反驳,张一张口,化作幽冷无奈的叹息:“你的心当真刚硬。”

我忙分辩:“不是我心肠刚硬,而是——”

玉枢道:“我明白,这天下总是需要有人牺牲。可是为何总是我们女人?”

我叹道:“以当时的情势,若不和亲,边境的百姓和将士,只会死伤更多。为天下者不顾家,天子更不会‘取轻德而舍重功,畏小忍而忘大孝’[31]。这也是太皇太后尽管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仍许升平大长公主和亲的原因。”

玉枢垂首欲深,似对我的“说教”极度不满。我不禁讪讪:“姐姐何必总将升平大长公主的事放在心上?不若我说一个前朝和亲公主的事与姐姐听,可好?”

玉枢白了我一眼,没精打采道:“谁要听昭君和文成公主的事?”我忙道:“并不是昭君和文成公主。”

玉枢半晌没应,我又唤了一声。玉枢拗不过我,这才道:“你说吧。”

我想了想,缓缓道:“我要说的是和亲回鹘的太和公主的故事。唐开成末年,回鹘为黠戛斯所攻,部族离散。乌介可汗奉太和公主南来,求助兵粮,收复本国。唐文宗李昂听从宰相李德裕的建议,借米三万石,将他们安置在天德军镇。谁知回鹘内部宰相相杀,其中一部投去幽州。乌介可汗势孤缺粮,便突入朔州州界。当时沙陀、退浑两部保山险,云州张献节婴城自固。回鹘纵掠无度,一时竟无人拒敌。”[32]

玉枢忍不住道:“一边是夫家,一边是母国,太和公主定然左右为难。”

我摇头道:“若只是左右为难,倒也罢了。公主哪里只是为难呢?分明是为人胁迫,身不由己。乌介可汗一心只想从大唐借兵借粮,太和公主不过是他劫掠唐境的人质而已。”

玉枢关切道:“那后来怎样?”

我微微一笑:“振武军节度使、招抚回鹘使刘沔派属下悍将石雄,选劲骑,又得沙陀、契苾沙陀三千骑,月夜发马邑,直达乌介可汗营外的振武军。见营中有毡车数十,从人穿朱碧,便知此是太和公主帐。石雄道:‘取可汗,勿动公主帐幕。’于是夜凿十余门。天快亮时,城上立旗帜火炬,诸门中驱赶牛畜,鼓噪前突,直犯乌介牙帐。乌介可汗不知发生何事,惊惶之下,率骑而奔。石雄追杀至胡山,斩首万级,生擒五千,迎太和公主还太原。后唐文宗又将她迎回京中。太和公主在回鹘二十余年,终于回到母国,平安终老。”[33]

玉枢听得呆了,一时出神,似乎在想象石雄夜发马邑,月下凭堞,指明公主帐幕的豪迈气魄。好一会儿才叹道:“你这哪里是在说和亲公主的故事,分明是在说悍将石雄的故事!听你这样一说,今夜我必是睡不好了。”

我笑道:“将士的故事便是和亲公主的故事,公主为免除边境战事委身戎虏,将士为搭救公主奋不顾身。于国家来说,本来便是密不可分的。”

玉枢捂住双耳,愈加焦躁:“我才不理会什么家国大计,我只想真阳和寿阳留在我身边。和亲的荣耀,还是留给别人好了。”

我笑道:“公主和亲,乃是义不容辞。人活着,上至帝王,下到匹夫,对家国都有不可推卸的义务——”

玉枢连忙摆手:“罢了罢了,你的话我都明白。我便知道不能寻你说话,一说话都是忠君爱国、能臣孝子那一套大道理!你怎么没托生成男人?做官最合你的脾性了。”

夜风吹动窗棂,格的一声轻响,惊醒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嘲讽。忠君?我欺骗高思谚、逃离高曜,我几时忠君了?夜太黑,我竟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这十五年我究竟忠于谁。

我意兴阑珊,起身道:“姐姐还是快歇息吧,熬得久了,越发胡思乱想。”说罢亲自扶她上榻,放下帐子,熄了灯火。我举起即将燃尽的红烛,烛泪滚滚,衣袂带起的风激起孤独而微弱的热流,扑得双眼发涩。只见绿萼在里屋掀起了纱帘,等我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