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二十一章 所务一也(第3/4页)

柔桑选了四位官宦人家的小姐襄助政务。四人不过十五六岁,俱饱读诗书,性情沉稳。不过半月,便熟识一切规程。再过半月,便再也不需要我了。于是我每日闲着,不是睡觉养息,就是去济宁宫教寿阳念书。除去新年,我便是休沐之日也懒怠出宫,因此除了母亲和朱云,我没有见过别的人,甚至府中的管家小钱也不曾进宫与我会面。为了防止我不在漱玉斋时,掖庭属以别的借口将绿萼和银杏拘走,我每到一处,二人必定随侍左右。这样过了三个月,倒也安然无事。

虽不与外人通消息,前朝的事仍是传入耳中。

新年之后,因西南州郡官长赋役无度,觊觎金川河两岸的金矿,连年轻发诸部士兵攻打吐蕃金川堡。羁縻各部不堪重负,纷纷反叛。阳苴咩城的城主牟亦趁机起兵,绝贡不朝。官军连番败退,西南陷入一片混乱。高旸本不欲离京,但为了尽快平息边乱,还是亲自坐镇成都府,惩治贪暴,招抚流人,并对牟亦啖以厚利,只用了两个月,便再次收服阳苴咩城。

信王不战而胜,载誉回朝,增封邑二千户,加鼓吹、亲兵,赐金银布帛。以大将军本职,领尚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过一旬,又赐信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加王府官二十人,增邑五千户,共计一万二千户。朝中一片洋洋奉颂之声,无事不由大将军决断。司政苏令反而显得拱默尸禄,无足轻重。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景祐元年的三月,按照约定,我也该出宫了。

这一日,我去守坤宫向柔桑请辞。阳春三月,牡丹盛开。守坤宫的墀上阶下摆满了盆栽牡丹,漫漫苍翠,团团锦绣,香气浓郁,中人欲醉。绿萼忍不住道:“才几日没来,便摆了这么多花。”

柔桑准我出宫,加封邑一千二百户,赏赐颇多。然而她面色苍白,精神萎靡,不过寥寥数语,便令我谢恩退出。绿萼道:“奴婢瞧着皇太后的脸色不大好,也提不起精神。姑娘上一回来请安时,便是如此。过了这些天,竟一点好转也没有。”

银杏道:“皇太后病了。”

绿萼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银杏点着鼻尖笑道:“虽然椒房殿中尽是花香,可我还是闻到一丝药气。”

绿萼咋舌道:“当真?我整日闻着姑娘房里的药气,早就闻不出别的气味了。”

我笑道:“我也闻不出了,究竟是年轻人的鼻子灵些。”

银杏笑道:“姑娘这一出宫,也不会回来常住了,当去茶房瞧瞧,向桂旗姑姑道别。”

我会意道:“正有此意。”

一时进了茶房,果见桂旗倒转扇柄指指点点,扇下一缕淡绿色流苏如柳枝摇摆。“茶要淡些,放些柚子皮最好,皇太后爱喝。”“皇太后不爱甜腻的,少洒些糖霜。”“樱桃要剔了核才好。”……

我笑道:“姑姑好生忙碌。”

桂旗连忙起身行礼,又笑道:“茶房里闷热,君侯怎的来了?折煞奴婢了。”

我还礼道:“玉机就要出宫,特来向姑姑道别。”

桂旗一怔,垂头道:“君侯竟还记得奴婢。”

我轻轻拈起团扇下的流苏,似一抹春水淌过指尖,丝丝沁凉:“十六年,宫中的故人也不多了。”

桂旗微微局促,以扇掩口,含泪道:“正是。奴婢也是侥幸,一直在这里服侍,才能又见到君侯。”说罢亲自奉茶,“君侯坐一坐,歇息一会儿再走。”

我旋身坐下,饮一口茶:“好茶。”缓缓放下茶盏,关切道,“适才我在椒房殿,见皇太后的面色十分不好,莫不是病了?有没有召太医来瞧瞧?”

桂旗想了想,徐徐道:“太医没有来过,倒是信王妃带了一两位女医来瞧过,应无大碍,君侯放心好了。”

我点了点头:“那就好。”于是又寒暄几句,饮了大半杯茶,起身道,“姑姑还要服侍皇太后,玉机先告辞了。”

三月的天气,清晨尚有寒意,午间却有些燥热了。天色青中泛灰,一两片碎云悠闲自在。在宫中歇息了三个月,我自觉精神好了许多,一想到午后便要出宫,便更加兴奋。

身后绿萼向银杏道:“皇太后也是奇怪,宫里的名医不瞧,却寻信王府的女医来瞧。”

银杏嘻嘻一笑:“绿萼姐姐,你还没有明白么?”

绿萼愕然:“明白什么?”

银杏压低了声音:“皇太后倚重信王府,自然也信得过信王妃带来的女医,这倒不出奇。可有什么病是女医能瞧,太医不能瞧的呢?”

绿萼仍是不解道:“什么?”

银杏伏在绿萼耳边耳语,绿萼大吃一惊,几乎跳了起来:“这也太荒唐了!”

银杏笑道:“想一想椒房殿中久久不散的药气,掩饰药气的牡丹花,我的推断难道全无道理么?”

绿萼摇头道:“我不信。或许皇太后得的是……隐疾,不方便让太医瞧。”

我哼了一声,嘲讽道:“历代女主,多有恣情淫逸的,养几个面首实属平常。当年秦国的宣太后和赵太后都还与情人生下孩子呢。咱们这位皇太后,也不是头一位了。安胎药吃了这么久,想必是要生下来的。”

虽然左右无人,我又低声细气,绿萼仍是向四周张望。不待她说话,我又道:“怕什么,生下来也是我的亲侄子,我必定疼他。”

午后出宫,却是小钱亲自来接。他一见我,便跪下磕了一个头,欢喜道:“奴婢恭迎君侯回府,君侯请上车。”

我连忙扶起他,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行此大礼?”

忽见朱云从车后转了出来,笑道:“钱管家好几个月没见二姐了,二姐受他一礼又如何?”只见他一身华衣,神采飞扬,每一丝笑纹都被春风浸透。高淳县侯朱云已晋封为高淳郡公,加封邑二千户,封右将军,领侍卫司都指挥使,仍兼无敌营指挥使。

高旸一手遮天,仿佛过去几个月的忐忑惶恐终于都被淡忘了。

朱云笑道:“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二姐素日喜欢的菜肴。瞳儿和两个孩儿都到了,单等二姐回府了。”

我笑道:“寻常出宫而已,倒让母亲操心了。”说罢扶着朱云的手上了车,接着车子重重一歪,朱云也跳了上来。绿萼和银杏见状,只得坐后面一辆车。

刚刚坐稳,朱云便迫不及待道:“信王殿下知道二姐今日出宫,特命我来接二姐。殿下说过,每年二姐出宫,他都要亲自来接。可是今日各处报了春旱,殿下实在脱不开身,这才命我来。”

我惘然一笑:“今时不同往日。小时候随口说的,何必放在心上。”

朱云笑道:“不错。信王早已不同于昔日,依我看,比之太宗皇帝也不过就差个名分!二姐为什么放着活生生的人不要,倒愿意念着一个死人活一世?二姐稀世才貌,真的要孤独一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