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三十章 燕燕于飞(第3/4页)

不知怎的,我心中一痛:“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小姑娘天真无邪,没有察觉到我神色有异,依旧欢欢喜喜道:“姑姑,我该回去了。改日爹爹在家的时候,我再来寻姑姑说话。”说罢回身挑起水桶,稳稳地去了。

不待她走远,我忽然双腿一软,蹲身抱头而泣。

小钱从客店起身,一早就带着那两个阳苴咩城的丫头去了青州,刘钜则依从我的吩咐回京去了。从河边回来,我服侍母亲用早膳。粟米粥仿佛比灾年官府施赈的还要稀薄,晨光将空荡荡的粥水染成颓败的灰冷,仿佛愁饮半生,却从不见底。母亲亦只饮了小半碗,便推了盘箸,依旧往佛堂中跪着。

回到寿光,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时光可以挥霍。横竖无事,我便随母亲在佛堂中跪着。幽光细细,窗外竹影深深,一抹鲜活华丽的深翠映衬出室中的土色灰黄,母亲念经的声音冗密而急促,藏起唇舌间的萧萧哀凉。我漠然跪坐,望着窗外闪闪发亮、簌簌飘摇的竹叶发呆,一颗急欲逃离的心浸泡在无色无相的经文之中,似被牢牢困住。如此半个时辰,忽听母亲道:“你见也见了,跪也跪了,我已无事,你回京去吧。”

我回味片刻,这才听清母亲的话。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道:“女儿就在这里永远陪着母亲。”谎言太过急切,我仿佛看见观世音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嘲笑。

母亲念了一声佛,缓缓道:“好好一个女儿家,实在不必陪我这个老婆子跪着。你的孝心我已知道,回去吧。”

我唤道:“母亲……”

母亲叹道:“玉枢一个人在京中,我也不放心。”

或许她已看穿我无怨无悔的冷酷模样,或许她厌倦见到我言不由衷的眼神。毕竟我连一个伤心的表情都不曾显露过,更不曾为朱云的死与她抱头痛哭。我刻意避开了她最软弱最无助的时刻,我本就无力安慰。佛前当无诳语,多说一句便多一重罪孽。于是我缓缓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女儿告退。”

母亲嗯了一声,迅速被低沉含糊的念经声所淹没。晨风拂起几缕银发,母亲一直垂眸低首、弓背含胸,像一尊忏悔了千年的石像。

从草屋中出来,正见绿萼坐在屋子旁边洗衣裳。绿萼虽自幼进宫为奴,但洗衣裳这等粗重的活计却是从未做过。她闷闷不乐地将半盒子皂角粉倒入水中,心不在焉地搓着衣裳。见我出来了,将两只湿漉漉的手在裙子上擦了擦,便跳了上来,“奴婢在外面都听见了,老夫人让姑娘回京去。才这一日便回京,老夫人竟没有生气么?”

才不过跪了一个时辰,身上便染上了檀香宁静干燥的气息,仿佛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只是无差别的试炼,回到佛前,都干净平展如一张新晒干的白纸。我如释重负,微笑道:“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绿萼道:“老夫人竟没有向姑娘哭闹,着实有些奇怪。”

我深吸一口气,风中有草木的香甜温暖,勾起许多当年独居在此的回忆。然而此时的寿光,再也不是我当年借以逃避京城人事之处。朱口子村,是奉旨废居之处。“不被族诛,已然是幸事,有什么可哭闹的?”绿萼甚是不以为然,却也不便说什么,只将两只已经擦干的手在裙子上蹭来蹭去。我向前走了几步,又问道:“顺阳郡主这会儿在做什么?我仿佛听见她昨夜来过了。”

绿萼忙道:“郡主昨夜来瞧姑娘,见姑娘睡熟,便回去了。这会儿刚刚喂孩子们吃过早饭,带着小姐识字呢。姑娘要去看郡主么?”

我嗯了一声,无可奈何道:“这屋子如今她是主人,自然要去拜会。”

梨园新盖了两间木屋,作为高曈的日常起居之所。虽是居家,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虽不居丧,却只以墨绿丝带束发,通身不饰珠玉。一身天青色布袍,没有一点绣纹补花。纤腰一握,清淡如菊。高曈抱着三岁的长女坐在竹榻上,临窗翻着一本论语,口中念念有词。小女孩跟着母亲胡乱念着,一面伸手抓母亲的袖口。指尖如风扫过,纸张轻软无声。屋后是望不到头的梨树林,梨花如雪,充塞天地。她的专注与闲适,与当初京中焦虑狐疑的高曈,判若两人。

我在窗外唤道:“妹妹。”

高曈连忙放下书,起身应道:“二姐。二姐请进。”

她看向我时,慈母的温柔神色渐渐褪去,脸上却并无一丝哀伤之色。她的女儿原本十分活泼,见了我顿时缄口不言,一双大眼睛不断地瞟我。她的眼睛像极了朱云,也像我的母亲。高曈唤乳母将女儿抱走,这才请我同坐在窗下。茶具都是陶器,床帐也是我昔年在寿光时绿萼所缝制的旧物。屋子窄小简陋,没有一件花草摆饰。其实高曈并没有被废为庶人,根本不必如此简朴。

我环视一周,问道:“妹妹这些日子可还好么?”

高曈微笑道:“匆匆出京,又要张罗房舍用度,是累了些。今日才歇过来。”说罢望着我腮下的伤痕道,“二姐怎么受伤了?”

我笑道:“无妨,一点皮外伤,已经开始愈合了。”我和玉枢都不在母亲身边,一切全赖高曈照料。短短数日,便起了木屋与佛堂,家中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确是辛苦劳累:“倒是妹妹,实在费心了。”

高曈微微一笑:“不过是些居家琐事,倒也不算什么。真正让瞳儿费神劳累的,是心里那些捉摸不透的事。不知二姐肯为妹妹解惑么?”

高曈一向温柔谨慎,甚而有些压抑,从来不曾如此直白。我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只端着茶盏,望着窗外一株梨树发呆。目光掠过梨树,掠过矮墙,便能看见弥河的零星波光。

高曈见我不应,转而问道:“不知二姐几时回京呢?”

她的第二个问题仍是如此直白。我垂眸一笑:“真是瞒不过妹妹。这一次回来,母亲似乎不愿见到我,过两日我便回京了。”

高曈笑叹:“回京也好。这会儿二姐当然更记挂兄长才是。”

我忽然醒悟过来,她的兄长如今大权在握,说不定过些日子便要登基。她是有功于高旸的,日后富贵权势不可限量,实在不必像昔日那般“温柔谨慎”了。她的话不但直白,嘲讽之意更是丝毫不加掩饰。我低头一笑,并不作答。

高曈见窗外乳母抱着孩子去远了,索性低声问道:“是二姐告发朱云的吧?”

虽然我早有预备,仍见杯中的眸光微微一颤。我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难道不是妹妹将证物藏起,静待大理寺上门搜查的么?”

高曈不屑道:“二姐这样聪明,如何不明白这是兄长为了保全母亲与一双儿女故意这样说的。我哪里有能耐藏起他的东西?”说罢以一柄白绢纨扇掩口,眸光似弥河的波光一般炫目,“本来我还有些担心,谁知竟也无人拆穿我们兄妹。二姐说,巧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