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四十五章 反自为祸
从漱玉斋到重华门,自西一街到定乾宫侧门,这条路已走了无数次。时隔六年,出发的脚步从未改变,到达的脚步却已淌过尸山血海。穿过重重黑暗,我再一次站在定乾宫的门前,恍惚惦念起御书房的樱桃木小案与狭长的小书房。
从仪元殿的后门悄悄进去,但见通天彻地的九扇镂雕云龙屏风如山耸峙,三面包围住龙椅,护得密不透风。向右一转,小书房的门赫然在目。推一推,却是不动。绿萼在门缝处张望片刻,轻声道:“定乾宫到处都点着灯,只有这里面是黑的,应是无人用了。”
自从高曜将书房设在东偏殿的南书房,这里又成了堆放书簿卷宗之处。我甚是失落:“还想望一望旧地,不想都变了。”
忽听有人从东面寝殿中走了出来,轻声喝道:“谁在那里?!”
我连忙自九龙屏风后现身,笑道:“是我。”
来人是自幼服侍高旸的王府内官——姜敏珍。因甚少去王府,我偶然见过,却并不熟悉。姜敏珍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一张脸瘦长而苍白,双唇薄而鲜红。一身湛蓝袍子,甚有官威。见是我,姜敏珍微微一愕,随即堆下笑来:“原来是娘娘,娘娘来得正好,陛下累了一日,这会儿刚刚起身。”说罢入寝殿去通报,片刻便传我进去。
许多年前,我远远站在定乾宫寝殿的门口奏事,隔着薄幕,我看见高思谚据榻病痛的身影。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心中,我从不曾走近过那个身影,因为那是属于玉枢的。此刻这个身影正侧身端坐,身姿修长笔挺,一如他未病之时。我心中一怯,有些后悔自己逞强来到定乾宫。
帘幕张开,只见高旸正在梳头,见我进来了,便笑道:“你是几时进宫的?”
我行了一礼,不由自主地接过内监手中的犀角梳子,微笑道:“刚刚安顿好。心中思念陛下,就来了。”三尺径的大铜镜,映出一双模糊的脸。我有心看清楚,于是俯身伏在他的肩头。两张面孔并排,一般的消瘦而苍白,目光坚毅而警觉,笑容是恰到好处的沉醉。
高旸对镜笑道:“你来了怎么也不进来,倒在外面乱转?”
我直起身,拾起他的发梢慢慢地通着:“我看到从前的小书房,就去瞧了一眼。”
高旸笑道:“那地方早已废弃,没什么好瞧的。”
我淡淡一笑:“君子当为天下谋,为万民谋。从前我在那里,专看民间的上书,也处置过不少冤案,同是为民鸣冤,比那五年在外面乱逛来得快多了。”
高旸笑道:“说到此事,我正想找你。你若还想为‘为万民谋’,也不是不可以。我重起一座偏殿给你,你帮我处置文书,如何?”
我摇了摇头:“不好。”
高旸一怔:“为何?”
我笑道:“我如今是妃嫔,不是女官。”
高旸敛了笑容,微微沉吟:“太宗设立小书房,就是不想下情为群臣壅蔽。我本指望着你,你又不肯来。宦官也不能用,看来得重新选得力的女学士了。”
我束好发髻,戴上黑纱冠:“选女学士固然是好,只是新选上来的官家小姐未必合用,依我看,选新不如用旧。”
高旸缓缓站起身,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用旧?”
我恍若不见,只专心致志地为他系好颌下的丝带:“便是女典封若水。人品清正,学问深湛,内襄文理,外绝请托,一向官声甚好。所以历任两朝,为至尊所信,阖宫所敬。她的父亲封羽是三朝元老,虽与陛下政见相左,究竟辞官回乡,不曾有谋反之意。不知圣意如何?”
高旸道:“我既能抬举萧太傅,怎容不下封羽?让封氏入宫做女典,自是好说。不知这个封羽,该给他一个什么官位才好?”
我笑道:“后宫之事,倒还可说。前朝之事,陛下还是自己理会吧。”说罢招手令姜敏珍更衣。
高旸道:“我记得封羽是从户部尚书的任上致仕的,那回来就还任户部尚书好了。”他背过身去,仰头想了想,又道,“不,还是去三司好了。”
三司分为户部、度支与盐铁三部,掌四方贡赋、国计预算。前朝常以三司使为宰相,便是欲令宰相知财谷出入之源。我掩口一笑:“陛下可是缺银子使了?”
高旸笑道:“打了这半年的仗,国库已十去七八,还有山东赈灾、荆州的战事,只怕难以支撑了。听说封羽当年为太宗筹措不少军费,的确也不当任他在山野逍遥。”
我笑道:“陛下可知道,封羽流放岭南那几年,是谁在为太宗筹措军费?”
高旸道:“听闻是少府。”
我摇头道:“表面上是少府,少府背后却是越国夫人。”
高旸道:“这个有所耳闻,然而她是太宗的妃嫔,你也想荐她入宫么?”
我笑道:“何必入宫?越国夫人商贾出身,又活泼年轻,比之封羽,更精于世情。陛下只要礼待她,随时以备咨询。有封大人与越国夫人在,还怕赈灾打仗没有银子使么?”
高旸转过身来,微一冷笑:“你荐的,可都是太宗旧臣。”
我粲然一笑,上前拉起他的手道:“陛下可知为何唐能衰而中兴?”
高旸的手掌粗糙而僵冷:“因为天未厌唐,民未厌唐。”
我毫不理会他语气中的戒备之意:“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陛下还是讲给夫子听吧。”
高旸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正色道:“是因为许远与张巡以数万人果腹之代价,守住了睢阳,遏止了安禄山南下荼毒江淮。正是江淮的租赋支撑李唐王朝收拾山河,又延续了一百五十年。拓边守边,四夷宾服,哪一样不要钱?这也是唐玄宗时的宇文融、杨慎矜与肃宗代宗时的韩滉、刘宴这些敛臣得到重用的原因。”
高旸摇头道:“‘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136]。”
我垂眸一笑:“玉机只知为国荐人。是聚敛之臣,还是能臣,是太宗的旧臣,还是陛下的新臣,只在陛下区处之间。”
高旸手心这才有些暖意:“从前臣子有罪,推荐他的人,也要跟着丟官。你倒好,都推到我的头上来。”
我笑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方是汤武一般的明君。玉机只盼着陛下是明君,日后也不会跟着被史官骂了。”
高旸的眼中微现歉意,伸臂将我揽入怀中:“有你在我身边,怎么会被史官骂?”忽然他左臂一紧,胸膛一冷,“从前你在太宗面前,也总是这般‘为国荐人’么?”
寝殿中仿佛还徜徉着昔日的药香与龙脑香,天子之心总是充满了病气,时刻需要医治与警醒。我自高旸怀中站直了身子,望着他的双眼,坦然一笑:“陛下要听实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