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先时,何贵妃派人来传话的时候,谢令鸢正在储秀殿。

武明玦将春耕换人的事,向她和盘托出:

“巳时三刻祭天完毕,回行宫用过午膳,陛下移驾亲耕,后妃亲蚕,按着以往的规矩,至申时末差不多便结束了。酉时陛下在行宫赐下御宴,那个时候,后妃居所的守备最为松懈。”

谢令鸢听他郑重道来,这已经不仅仅是信任了,这是托付性命。

“放心吧,当日若有变数,我会尽全力替你们掩饰。”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谢令鸢是这样的人。见她收起平时随意的姿态,神色难得肃然,落在武明玦眼里,他忽觉有些不舍。

然而他必须是要及早离宫的。

皇帝亲耕,皇后亲蚕,是历代的国家仪式。

而春耕当日,女子亲蚕之处,有单独划出的地方,由专人把守,男子不得入内。罗家公子负责率领禁卫军,也亏得这层关系,才能将武明贞放进去,让姐弟二人有机会见面。

只要发髻、妆容、衣饰吻合,姐弟二人趁夜色互换身份,这场计划就可谓是算无遗漏了。

武明玦正色,向她深深拜下,行的是男子大礼:“怀庆侯府幸得娘娘倾力相助,惟大拜以谢,日后若娘娘有什么需要臣的地方,便吩咐一声,臣定当万死不辞。”

重华殿的宫人前来请德妃时,武明玦恢复了正坐,以团扇遮着平胸。听说何贵妃有要事相商,武明玦端着茶盏,默默地想,德妃好忙呀。

谢令鸢和他交换个眼色,便离开了储秀殿。

将何贵妃她们从梦中唤醒,谢令鸢就完成了【莫逆之契】的危急使命——每救一位星君,增加一度声望。除了武修仪与白昭容外,她救了六个人,如今她的声望,已经到了【声名鹊起】。

但星使说过,没到【众望所归】时,她都有陨落也就是死的危险。所以这段时间,谢令鸢只好游走在后宫花丛中,持之以恒做她的日常任务——以她所有的溢美之词,盛赞贵妃的能力、丽妃的容貌、宋静慈的诗画……

除了太后和韦无默不能常见,白昭容对赞美无动于衷,钱昭仪更喜欢送礼物外,谢令鸢靠着这一招,让何贵妃她们,对她亲近了不少。

譬如此刻,听闻皇后有孕,何贵妃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去找太后,而是找德妃来商议对策。

重华殿的火盆,在寒冷的冬日,倔犟地烧得炙热。何贵妃见谢令鸢来了,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帘后落座。

何韵致的焦灼,除了宫斗劲敌即将生下嫡长子,处处压她一头;更因为至亲何太后对皇后的回护,让她感到背后无依。

此刻,她也不知道后宫里,到底还有什么依仗。德妃么?

然而德妃虽然待她好,却也同样与武修仪、丽妃等人交好,她们都不是对方的唯一。

“皇后怀孕了。”何贵妃怅然地说出这句话,甚至都没有十分掩饰神情。从前她倒是会不动声色,以此试探谢令鸢的态度。

“啊?!”谢令鸢震惊了一瞬,何贵妃试图在她脸上,找到熟悉的、能让自己安心的嫉妒和敌意,然而,何贵妃失望了。

谢令鸢只拍了一下大腿,满脸复杂得难以言喻的表情:“这这这……她怎么能怀上?!怎么可能?她也太厉害了!”

太后吵架时不是说过,皇帝那啥不行吗?咳……当然后来她才知道,是萧怀瑾有不堪的童年阴影,心中不能接受男女欢爱,那曹皇后是什么时候怀上的?有丝分裂?

或者……萧怀瑾不会是喜当爹了吧?可曹皇后深居后宫,绝不可能与男子有私啊!

见德妃不但不焦急,反而神情玩味,何贵妃有些茫然。

——这谢令鸢,到底是防备着自己,深藏不露;还是她真没当回事儿?

何贵妃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人,她决定冒风险提醒,压低了声音:“德妃!你还没看明白吗?皇后这一胎,若是龙子,便是嫡长,日后必定是要嗣位的!到那时,皇后成太后,你我若能活到那时候,做成太妃,指不定被发配到皇陵守灵,这算好的;更坏的……谢家想必也没白教过你!”

谢家有没有教过谢修媛,谢令鸢倒真不知道了,却想起乔彤云前些日子入宫嘱咐的话——若后宫有乱,万勿卷入,明哲保身,哪怕发配出宫都好。

此刻,她倒真佩服起谢家大伯谢节的预感了。

想到谢家,他们并没有完全将两个女儿当做求权势荣华的工具,所以,她也就不那么害怕这些争斗。而何贵妃,正是因为何家对她倾注的心血和希望太大,才让她在青春年华时,背负了远超她能承受的重担吧。

家人给予的依靠或重压是这样大。

她知道何贵妃找她来,是在极度不安中,至少找个安慰的宣泄口,即便不能谋划,却可以同仇敌忾。

然而,她前些日子,才听了谢母的话,要远离争斗漩涡,才能避免祸及自身,也避免谢家受累。并且,谢家毕竟不是何家这样的背景,同一件事获罪,她与何贵妃,肯定是两个下场。

谢令鸢伸出手,碰到了何贵妃的眉心。何韵致一怔,下意识想避开,却又没有。谢令鸢的手指抚平她皱着的眉,碰到了梅花花钿。她一边温声道:

“你善意提醒我,我懂的。但这事,即便着急,除了急坏身子,又有什么用?犯科之事,你我是万万不能沾的。依我看,宫里为此事惊动的人,也不在少数,山雨欲来,你我不妨远离,以后这宫里但若动荡,好歹也能心安。”

在别人宫里,谢令鸢并不敢将话说得直白——她也怕自己的话,被有心之人传出去,隔日便为天下知,招来祸端。因此,只能委婉地劝何贵妃,千万不要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手上不沾血,才能避开泥淖。

何韵致恍惚地垂下眼帘,眉间触感犹在。她听了谢令鸢一席话,心中还是乱,只是没有了方才那样惊恐大骇。

她长叹口气,只觉得又失落。无论谢令鸢是防备着她,才没有表露出真实的忧怖;还是谢令鸢没有将皇后怀孕当回事儿,都仿佛是天堑一样的隔阂。

谢令鸢见她一脸失望的模样,心中也有些无奈。便琢磨着,是否要做些增进感情的日常,来转移何贵妃的心绪——可何韵致今天听闻如此噩耗,自己再夸她什么,显然时机不对,马屁是要拍在马腿上的。

她想了想自己的三个日常,【睹物思人】是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慷慨陈情】是演讲,可是自己能对何贵妃演讲什么呢?放下私心,退一步海阔天空,共建和谐后宫?这种话对后宫女子,除了拉远彼此距离,再没有什么作用。

想来想去,今天也只有送何贵妃礼物了。只是她方才来得仓促,是被宫人从武修仪宫里叫出来的,唯有送随身物件。谢令鸢低头打量,忽然把手中抱着的手炉,塞进了何贵妃怀里:“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