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 • 吃卤水鹅的女人(第3/6页)
我是在见过我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后来不是了。
当我上班不到一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我问:
“小姐贵姓?”
“杨。”
“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后覆你?”
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
“你不知我是谁吗?”
又不耐烦:
“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
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驳他房间的大权?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内。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他还吩咐我:
“以后毋须对杨小姐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傲的语气对我说:
“你知道我是谁了,以后便不用太噜苏。”
“是。”
我忍下来。记住了。
我认得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性格。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订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笋。
杨莹是吃素的。
她喜欢简单的食物,受不了油腻。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体去。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
“她认定今时今日的动物都生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人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浓味,不是饮食之道。云云。
“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肉吗?”
“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也许我习惯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
“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是很重要的。”
我说:
“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我照做了。他强调要送白色的百合。
没反应。也没电话来。他打去只是录音。手机又没开启。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
“明天不用再送了。”
我说:
“我知道了。”
又过了两天,他问我:
“星期日约了一些同行朋友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预先研究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临太平洋,可以钓鱼。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赤等渔产。建议大家钓鱼——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没加插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忽现阴霾,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去,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
“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大的鱼获拎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但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
“各位如不嫌远,我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吃海鲜算了。我才不在乎他们。
“老板给我一点面子——”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看,我已出动“诱饵粉”:“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
“你家开店吗?”
又问:
“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事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是呈堂证供。话太满对自己不利。”
“保证你连舌头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动——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
“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
“别老板前老板后。”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由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奋斗史。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泪水。
一看,手绢?
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
——“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
“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人家见了黄灯也冲。他停下来。
“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
“以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不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斜睨他一下:
“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真的,从来没试过……”有点感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搂搂我肩膊。
不要紧,我们还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卤水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手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蒜茸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蚝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