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4/6页)

“他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问:

“你在做什么?”

“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房子卖掉。”

“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

他抬起头来注视我,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势已成过去,而在我们的互相注视中,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们,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觉得我们彼此已经谅解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谊的滋生,我胸中发涨而情绪激动了。尔豪,和我有同样的眼睛,有同一的父亲,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统!尔豪,在我现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地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转开身子,低喟了一声:

“卖掉也好,以后不会有人来住了,一幢大而无当的房子,装满了仇恨、污秽,和稳私!”

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着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

“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着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怪不着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着,好一会儿,他轻轻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

“你现在住在哪里?”

“一个同学家里。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着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

他点了点头,写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东西给他,说:

“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着东西,提着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

“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着痛楚说。

“为什么?”

“如萍。”我轻轻地说。

他望望我,没有说话,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转过身子,大踏步地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关上房门,把背靠在门上,对着满园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

整理东西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三天,总算就绪了,一部分东西,像落地电唱收音机等就都以贱价卖给了电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运往了我那狭窄的家中,锁上了那两扇红漆大门,取下了“陆寓”的金色牌子,贴上一张“吉屋廉售”的红纸条,纸条上标明了接洽处。站在门口,我对着这两扇红门,怅然仁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个家,这么快就四分五裂了,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又如何发生的呢?是由于我吗?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来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在医院里,他脾气暴躁易怒,所有的护士医生都被他骂遍了,连同房的病人都讨厌他。他的麻痹从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于是,他只能动嘴,日日责骂医生是“废物”,是“混虫”!

房子终于以十万元的代价脱了手。事实上,这房子起码可以卖二十万,因为我急需钱,没有时间讲价钱,而买主知道这房子发生过血案,拼命杀价,我是能早一日脱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强强地卖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万元到尔豪那里去,尔豪住在他一个朋友家中,一栋破破烂烂的违章建筑里,他正在帮忙起火,带着满手的煤烟出来,我把钱交给他,他没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地需要钱。他告诉我,去看过了梦萍,梦萍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他没钱结算医药费,现在有了这笔钱,正好接梦萍出来。我看着那矮小狭窄而简陋的住宅,梦萍,出院后的她,将接受怎样的一份生活?

这天,我提着妈妈给爸爸煮的汤到医院去看爸爸,他显得更加委顿了。我把汤喂给他吃,因为他不能吃肉食,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汤。吃完之后,他很沉默,好多天听不到他发脾气骂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觉加重了。好半天,我才听到他叫我:

“依萍!”

“嗯?”我应了一声。

“坐过来一点。”

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紧紧地盯着我看,看了许久许久,使我不安。然后他说:

“依萍,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给你和书桓做结婚礼物吧!”

我把头转开,掩饰我涌到眼眶的泪水。书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礼!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今,书桓正在何方?那个和书桓携手追寻着欢乐的女孩又在何方?这些事皆如春梦,再也找不到痕迹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书桓已经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换了主人!我勉强地说:

“结婚的事别谈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说!”

“依萍!”爸爸责备地望着我,“你也学会说些应酬话来欺骗我了吗?我知道我不会活着走出这家医院了!”

爸爸的坦白让我既难堪又难受,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知道对爸爸而言,安慰和劝解都等于零。爸爸长叹了一声,慨然说:

“死又有什么关系?谁没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窝囊!”爸爸的豪放洒脱使我心折。一会儿,爸爸又说:

“让我不甘心的,是没有亲手杀掉雪琴!”